事后他并没有遵守承诺,我等了三日他既没有来翔和宫也没有让我和我的孩子见面。这三天里年嫫嫫病了告假修养,那一次受了杖刑以后她的身体便时有小痛小病,可从未像这次病得厉害。我为她传医官她却不要,说是自己的老骨头自己清楚,大概是累着了歇息一阵子便可。
连续三日卧床不起我不免有些担心,青儿却表现得十分冷情,对此非但漠不关心竟还不让我前去探望。平日里年嫫嫫虽爱说教她,可到底也是待她如亲闺女一般,她怎能如此……
“青姐姐今早不当值,吩咐奴婢们伺候您用早膳。”
清早醒来床前竟不见青妮子,女官、宫女有轮流歇息的日子,可青儿几乎是全年不休少有不当值的时候。
“早膳不用了,快些为我更衣,移驾黄杏苑。”正好,趁这时候去年嫫嫫那边看一看。“怎么?”见侍女的脸色有异,相互传递眼色,我一巴掌拍在梳妆台上,“青姐姐只会抽抽你们的腿儿,我可是会把它们砍了的。”什么时候开始,我习惯这样对人说话。
穿戴好到了黄杏苑,苑里并不安宁,远远就见寝房外侍立着几人,几个都是青儿的使唤侍从。一见我出现一人立刻就要往里冲,被我一瞪眼收住脚急忙退到一边。
“叩见娘娘!”
我冷道,“再喊大点儿声啊。”好给里面的人报信。
里面的一老一少专注地瞪视着对方,我进房来她们也无所觉。
“娘娘……”瞥见我的年嫫嫫倒抽一口气,即刻倾身扑向面前的案桌。
青儿也飞快把手伸向桌上的信函,两只手同时抓住黄皮函使力抢夺,谁也不让谁。
“分明就是有鬼,才怕娘娘见着!”说话的瞬间青儿冷不丁打出一掌。
年嫫嫫推掌相接转头看我一眼,眼神里有几分愧罪,“老婆子没做过对不起娘娘的事!”
“没做过对不起娘娘的事?呵,事已至此,亏你还说得出口!”
大怒的青儿放开黄皮函,双掌翻腾扑头盖脸打向对方。没料到会遭受如此猛烈的攻击,年嫫嫫一时反应不过来肩头挨了结结实实的两掌,打得她连连退后撞抵在墙。
“鲜于家的功夫果真了得,你这妮子平日藏得真紧!”
“藏着便是为了防你这包藏祸心之人!”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人在狭小的空间里拳脚相加。一早就知道青儿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但见她一招一式打得年嫫嫫无还手之力仍让我吃惊不小。难怪那时候夏禹说假扮侍女的女刺客从身后袭击时说她完全能够出手阻止,身怀武艺的人也许都能把同道一眼识穿。
年嫫嫫到底年迈,全然不是对方的敌手。就在青妮子一个高抬的劈腿劈向倒地的她时,我放开了的翠玉弓弦,簪子箭穿过月白色的裤腿钉在了身侧的墙壁上。青妮子急时收住脚,旋身离开战场平复呼吸。
我无力地放下手,叹道,“既然口口声声叫我娘娘,那就请真把我当作一个娘娘。”我哪里像个娘娘,所以的事都被这些下女瞒着,什么都被她们屏除在外。“给我。”我指着地上被撕扯成两半的黄皮函。
年嫫嫫吃力地爬起身,捡起东西默默地交到我手里。打开信纸拼凑在一起,吃力地读着上面潦草的字。两封来回信,回信洋洋洒洒地描述着秦妃娘娘素日里的生活情况,另一封来信大意是劝年嫫嫫顾全大局,秦妃这个引发皇上与宰执对立、朝廷****的祸水理当除之灭之。
“嫫嫫?”我举着信询问老婆子。
老婆子曲腿跪地,不予解释。
“为什么,嫫嫫,我真的那么该死吗?”
她偏过头看着窗外,一双看得很远很远,“我那小孙女其实早不在人世,早二十几年前的那场蝗灾中饿死,一家子全死光了。”
我打了个寒颤,“所以……你恨我?”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乡下的人都说是天虫女祸害的,可我不信,一个女人能有多大的能耐,我要自各儿用双眼看看,看看天虫女如何祸害人……”
“你看到了什么?”我问。
她把目光转回我的脸,“多少年了,还是这模样。”
我蹲下身揪住她的胳膊,“嫫嫫,嫫嫫……你不能……你是我的嫫嫫啊!”
她抚着我的手苦笑起来,“多少年了,还是这么不长进,见不得谁给你一点好,不然便不顾一切地巴粘上去。你这样子害得了谁,能祸害谁……”手被她施力拉开,“从今以后青妮子要多担待,嫫嫫再不能照料你了。”
老婆子颤巍巍地站起身走出房间,立刻有两个小宫女来将她扶住。青儿还想追上去,被我伸手拦住。
“够了,别再给我折腾。”我疲惫地闭上眼。
“您打算不追究?”她怒道。
“追究什么?”我哼道,“你当真以为自己好本事?她是谁,她是年嫫嫫,她若不是有意,能让你抓住这么大的把柄?”而那所谓的把柄实在损伤不了我毫厘。
青妮子恍然大悟,“她是想……想抽身而去?”
我喃声道,“嫫嫫她老了,不能再陪我耗下去,离开也好。”
就连年嫫嫫也不得不抽身,我的周遭究竟怎样一个处境?是否万不得以的时候皇帝陛下会……丢开天姬也在所不惜,以求他的江山稳固。
我不敢吵闹一直忍耐着,等候着允许我见孩子的旨意,两日以后内侍总管终于捧着一卷黄书而来。我正意外怎会是总管亲临,下一刻便被他宣读的圣旨惊呆了,不止是我,整个厅堂里的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册封大典来得是那样突然,直到隔日九龙四凤冠呈到我面前,我才相信前日所听到的不是在做梦,正宫娘娘的贵冠的确从天而降砸在我的头上。
“娘娘请更衣。”
梳好头髻、画好妆容之后两名内侍官和两女侍女官架举着玄色的衣袍从角落走出,待我转过身看清它的样子不禁诧异万分。
“这衣服……”我急步走过去将它抓在手里,“我见过。”可是在这之前我怎么可能见着它,“我在梦里……在梦里见过。”
听了我这话一名宫女忍不住露了些笑意,青儿当即怒道,“滚出去!”
她们以为我做梦也想着做皇后么,不是的,那些缯彩和翚文我确实清晰地记得,和这衣袍上的一模一样。
“加冠……”
九龙四凤冠扣在我头上的同时,华阳将我从前戴的九翚四凤端出,递还给新任的六尚总管年嫫嫫,我不再需要这东西。
盛装打扮妥当,而后的几个时辰我被一干人带着领着这里祭奠那里叩拜。一身重压弄得我快喘不过气,眼前的场景云里雾里看不真切。直到一只大手将我托起,感受到他的温度和力量我才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
跟着我,梓童他又一次让我跟着他,我也总算知道他为什么叫我梓童,我是他的皇后所以他这么叫我。
我跟着他走上延伸到承乾殿的红毯,我无须看脚下的路,他沉稳的脚步一步一步将我带着,身体的重量全由那只托着我的手承载,我可以完全倚着他。
我看不清他的脸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从他的呼吸声中我能感受到他的激奋,这一刻他等待已久了是么?想着疯太后与我说的,我想他也许真是……宠爱我的,宠爱……
隔着袍袖反握住他的手,想叫他,张口竟不知该叫什么。皇上,陛下,官家,我都不想这么叫,他叫……“殷熠……”
他愣了下,继而笑嗔道,“不可放肆。”
我却偏要,“殷熠,殷熠……”
是故皇英嫔虞,帝道以光;太任妣姬,周胤克昌。皇后其祗勖厥德,以肃承宗庙,虔恭中馈,尽敬于妇道,导师道于六宫,作范仪于四海。皇天无亲,惟德是依,可不慎欤。
大昭武兴七年夏,即武兴七年,帝立后,号安乾,安乾皇后。
“尽敬于妇道,导师道于六宫,作范仪于四海。皇天无亲,惟德是依,可不慎欤……”
我走向他的龙椅旁边的凤座,刚转身面向朝堂座前的纱帘便垂了下来将我的脸面遮住,妇人不可露脸于承乾殿,即使而今的我尊贵如斯。
待我坐定之后群臣、众妃山呼皇后千岁,一个个上前三叩九拜。我茫然地看着他们,一切在我看来有些滑稽,这让我想起小时候和伙伴们一起玩的国王、王后游戏,那会儿母亲将我打扮得像个公主,女孩儿中属我最漂亮,所以每一回都由我扮王后,接受底下臣民的叩拜。可那只是游戏,只是家家酒啊……
“他!”一个小个头走入殿堂,我惊呼一声抓住身旁人的手。
龙椅上的人点点头,“是煜儿。”
我捂住嘴不敢相信,不过两年时日,那个圆圆小小的小东西竟拉拔高了这么多!
“娘娘!”刚起身便被青儿按住手,“殿下走过来了。”
只见那一身沉重行头的小个子昂举阔步走来,隔着纱脸我看不清他的模样。他迈着稳健的步子走到堂下后停住脚,双手相叠高抬宽袖,拱手为礼继而跪地,“儿臣参见母后,愿我大昭国母千秋并茂。”
我愣在当下不知如何回应,青儿忙提点道,“皇儿平身。”
“平……”试了几次才从喉咙挤出声音,“皇儿平身……”
“谢母后。”语毕他站起身,提起衣摆走上堂阶来到我身旁,“母亲,我做得好吗?”他悄声问道。
我被青儿按在座上起不了身,只得不断点头,“煜儿做得很好,很好……”
我日夜想念的孩子就立在我身旁,而此时此刻我只能与他隔帘相望。青儿要我别急,两年都熬过来了不在乎这一时半会儿,别和上回一样在朝堂上胡闹一句话令我不敢再造次,规规矩矩地完成仪典。
直到立后大典结束我也没和煜儿照过一面,太过疲劳离开承乾殿后我便睡了过去,等醒来人已在一处陌生的寝房,一处构建和摆设看上去都比西宫翔和宫规格高上许多的地方。不用问,这就是后宫女人个个向往的,凤栖宫。
“煜儿!”睁开眼从卧榻跳下马上就叫起来。
青儿劝道,“殿下也累了,今晚您就让他早点歇着吧。”
“嗯,嗯,让他歇着,让他歇着,我明儿再去……”
“皇上驾到……”
外面响起内侍的高呼声,青儿连忙带着房里的人退出去,连鞋也忘记给我穿上。捡起鞋想自己穿,刚套上一只整个人就被高举起来,“啊……”
“梓童,梓童,梓童!”
我全然被吓住了,这个抱着我转圈兴高采烈喊叫的男人是谁,大昭的皇帝陛下?还是另一个长得与他相象的人?
我试着叫了一声,“官家……唔!”
脑袋被他搂住猛地按向他的肩窝,唇齿磕在坚硬的骨头上疼得我泪花直涌。是了,是他,惟有他才会有这么重的手。
“终于……梓童,梓童……”
圈又转起来了,曾有一个梦里也是这样,梦里我穿着碎花裙尽情地转圈,突然身体一沉脚步停了下来,再看身上穿得已经不是碎花裙,那是什么衣服,华丽得令人眩目,而今想来就像是这件织金云龙纹的袆衣。
对,就是这件,梦里的华衣越来越清晰,碎花裙却渐渐模糊,我记不得是蓝色或是粉色……
转啊转,转得我头脑晕眩。而后一个杯子递到了我嘴边,一个盘龙雕凤的杯子,他也举起一个穿挽过我的手,一面仰头干杯一面握住我的手将杯中物倒灌进我嘴里。甜辣的东西入喉味道不错,我忍不住又倒了一杯,第二杯下肚后便再也受不住频频袭来的困意,蜷缩在他的怀里合上了眼。
“到此是不是……”是不是该结束的都结束的,该开始的也将开始?
他抚着我的背轻轻摇晃,好半晌才含糊的回道,“嗯,嗯。”
半睡半醒中我差点笑出声,伸手攀住他的脖子把嘴凑到他的脸颊,“晚安,爸爸……”
啊,我昏头了么,竟叫他爸爸,想更正可很快被拉进了黑甜乡再也开不了口……
这一觉睡下便睡了很久很久,感觉睡了有一整年那么久,醒来后仍是昏昏沉沉。似曾相识的感觉,一瞬间一个激凌闪过脑中,但随即便被我摇头甩开。怎么会,如今他还能再挖我一块肉么?
“娘娘今儿吃什……”
我扯上侍女为我插上的凤翅步摇丢开,随意将头发挽了两下,“什么都别弄了,马去煜儿那边!”
青儿失笑,“就知道您等不及,轿辇早已在外候着。”
“那快走。”一边整理衣衫一边往外走,出了帘门又折了回来,一把抓起落在铜镜前的翠玉弓
急匆匆来到明王殿下在玄安宫的寝殿,华阳老远便喊着皇后娘娘驾到,可到了门前仍不见人出来。这懒家伙定是还窝在床上,我想。
“小懒虫快起来……”我大声喊着。可我忘了,他已离开我两年,他的父皇绝不会养出一个小懒虫。“煜儿你这懒……”
“参见皇后陛下。”
从寝房里急步出来的人吓了我一跳,一个年约十三四岁的黑壮少年,一口生硬的口音,“你是?这里不是煜儿的……”
“回禀陛下,太子殿下已不住这里。”
“太子……殿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