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能本来就伤病得不轻,加上那日乱跑一阵更严重了。而后的两三日晕晕惚惚、醒醒睡睡,少有真正清醒的时候。醒着时我不断叫着要要年嫫嫫要青儿要……少君,可是没有一个人回应我。
“悠荷?”
在不停地灌汤药中我的病很快有了起色,不会动不动便昏睡过去,这天睁开眼头脑已清晰了不少,已能认得床边站着的人。
“是……”她赶紧倾身过来握住我伸出的手,“婢子是悠荷。”
“没认错啊。”我抚上她的脸,有气无力地说,“这是怎么了,我老是看不清你们的脸,珍珠,悠荷,悠荷,珍珠……”
她抿了抿嘴,扬起笑脸,“看不清便看不清,珍珠和悠荷都一样,婢子是珍珠也是悠荷,是待在娘娘身边的人。”
我皱了眉,“别叫娘娘,感觉像在叫娘,我受不起,我也没那么老。”
她哭笑不得,“是,夫人。夫人肚子该空瘪了,纤禾说今儿您能吃些肉粥,我这就……”
“我没那么老……”我没有理会她,兀自沉浸在刚才的话里,“我没那么老吗,为什么感觉已经很老了,很老了……”说着我开始掰着手指算起来,“十六,七年多,六年多,再加三年,加六年……呃……三,六?三和六从哪儿来,我活糊涂了么……可是又好像有……”
“夫人……”
直到悠荷喂我吃完肉粥我仍在念叨着,后来她说到屋外去走走活动下身子我才闭上嘴。看得出来她很不自在,很不喜欢我自言自语些奇怪的话。
虽说那日只匆匆扫了一眼,但我仍记得这个地方的花园杂草丛、亘破栏毁,这才时隔几日现下已是一番花团锦簇的景象。
“夫人快看,这是香衣花,可以做成香包,再加些香衣草让香味更持久……”见我没有回应她的笑颜即刻黯淡下来,“您不喜欢这里的布置?”
我忙摇头,“不,很漂亮。我好象都在说讨人厌的话……我还是不作声得好。”
她沉默了两秒,摘下一朵香花递到我手中,“您只是大病初愈忘记了些事,婢子们又着实笨,有时就会不明白您说到哪儿了,说的是哪件事儿。会好的,您慢慢会记起来的,会记起来的……”说到这儿原本凄然的眼神变了,一双眼深深地将我锁住似乎在透视着什么,“婢子给夫人变个把戏吧。”说着她拿过我手中的花儿,素手翻转两下花儿便在她手里消失了。
“这也算把戏?”我嗤鼻道。
“要不您来一个?”她又将花儿变出来给我。
“这有什么。”我把花放在手里照她那样变消失又变出来,“你动作是很快但我能看见,花儿像这样,藏在袖管了是吧?”我得意地说。
她苦笑,喃声道,“您仍是不改眼尖手快,事儿忘了这却是忘不了的,看来您确是忘了啊……”
忘了,忘不了,她在说什么?我茫然地看着她。她笑笑,挽扶着我继续往前走。
阳光渐盛,走了一小段路我便气喘吁吁背后涌汗。我不禁怨起自己怎么如此不济,悠荷忙安慰说我是大病初愈,多走走路身体很快就会康健起来,我觉得有道理于是继续坚持。走走歇歇,直到吃午膳悠荷才吩咐身后的一干人打道回府。
“那是……鹰?悠荷快看,那是鹰吗?”
返回的途中见到一只鹰在空中盘旋,我兴奋地叫起来追着它跑,全然没了先前病怏怏的样子。这只鹰不大,展开的翅膀不过三尺长,它似乎能听懂我的话,收翅俯冲下来在我头顶上扑腾。我跳起身伸手去抓它,它却像是故意在逗我玩儿,每一回看似快要抓住时都只抓着它的翅膀扫过的风。
“娘娘当心!”见鹰爪快要抓上我,悠荷吓得扑过来将我抱住,“当心它伤着你啊!”
我挣脱她,朝一干随侍喊道,“我要它,快帮我抓它!”
一声令下十来个人即刻拥上来,和我一起又跳又叫地抓鹰,只留悠荷在旁无奈地喊着娘娘夫人。头顶淘气的小家伙看着底下有那么多人为它闹腾更加起劲,一会伸长爪子朝脸抓来惊吓大伙儿,一会儿拍扇翅膀让人吃一嘴巴的灰,还时不时地歇在低枝上,待众人靠近又拍翅飞起。
不过一会儿我便跳不动了,退到一旁吆喝战局中的人快点儿、加油。整个园子里炸开了锅,不少侍卫闻声赶来,一见这场面有些傻眼,不知该如何应对。
“别光看着,快去帮他们!”我喊道。
“娘娘……夫人这是要?”为首的人问道。
我气道,“没看见吗,抓鹰!”
“是,是,遵旨!”
“别伤着它!你,别扯掉它的毛!”
而后这一队侍卫也加入了战局,看着一群人被一只小鹰弄得人仰马翻,我在边上笑疼了肚子。两刻钟过去鹰还没有抓着,园子里的大片花草却是被糟蹋得不成样子。
这时有两名内官急匆匆地跑来,在悠荷耳边说了两句之后她忙拉起我往寝殿奔,“夫人快回去吧,皇上等着您用膳哪!”
“我不!”我甩开她不肯走,“我又不认识黄上黄下的,为什么要和他一起吃饭。再说我也不饿,今儿抓不到这只鹰我就不回去。”
“夫人!”悠荷拿我没办法,只好哄道,“先回寝殿去,婢子保证您用过膳之后鹰就会送到您跟前。”
“你好烦!”我气恼地凑到她耳边大吼,“我不饿不饿不饿,不吃不吃不吃……”
吼完之后周围顿时安静,刚才还在抓鹰的人这会儿已跪满了一地,回过头看见一个头束鎏金发冠,身穿月白色金丝绣龙纹的衣袍的男人。
头上是龙,身上是龙,再看脚下也是龙,哟呵,“他是谁,龙是他家的亲戚吗,他怎么不在脸上也画一条。”我掩嘴嘲笑道,声音不大,恰好所有人都能听到。
“夫人……”悠荷一脸要哭的样子。
我缓步走向男人,“我见过你。”
他一愣,下一刻面露惊喜,“我是……”
“你是那个不知好歹的人。”我摸着手腕淡淡的淤青愤愤道,“我好心好意把你拉出鬼门关,你看你把我掐的!”
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凝结,接着颓然地垮下肩,“都什么时辰了,去吃点东西。”
“我还不饿。”我背后身望着高飞的鹰不理睬他,“他以为他是谁啊,我吃不吃东西关他屁事儿……唔……”我小声嘀咕着,悠荷赶紧捂住我的嘴。
“想要这只鹰?”他走上前来问道。
我扔出一个白眼,无声道关你屁事儿。
“拿箭来。”
拿箭……箭?等我反应过来他已把弓箭握在手,“住手!不准射它,我是要活的!”
“放心,会是……活的!”
他话音一落,长箭便离弦射出,一击而中,前一刻还是展翅凌空的鹰下一刻已直直落下地。
“你!”没有时间怒骂,我奔过去寻着哀叫声在树丛中找到它,只见它一边翅膀翅根中箭血流不止。
“活的吧?”
回过头,那射伤它的男人竟还一脸邀功的样子。
“别去碰它,等会儿给你找个笼子来装着。”
我不顾抓人的爪子,轻轻将受伤的小家伙抱在怀里。起身一个箭步射到男人跟前,抬手就是一个掌掴,“自以为是!”
“自以为是!”
真可惜,他太高,我这一巴掌只拍在了他的颈子上。而不等四周的人对我这个足以被砍头的行径作出反应,他已捉住我的手打掉我怀里受伤的鹰将我打横抱起。
“你这蛮女人,随我用膳去。”
满园的侍从侍卫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们,片刻之后似乎想起什么纷纷摇头退下。疯子,我知道他们在背后这么说我。我是疯子吗,我想说我不是,我很清醒地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可我不是吗,似乎在漫长的一段日子里我都是浑噩不清的,我哪里清醒了,我也许真是疯子……
“放下我,我自己有脚!”
我不断地对他锤打踢揣,他连眉头也不皱一下,要是我打狠了他就掐一把我的屁股,揪住大片的肉狠狠地掐,直到回到寝殿他一共掐了我四次,怕是肉都给掐青紫了。
“更衣。”
一回到内室他就吩咐人拿来他和我的干净衣裳,我和他都被鹰的血弄脏了。几名侍女捧来衣物准备伺候他更换,他摆摆手将其屏退。自行换好衣服之后见我还愣坐着不动,他便上前来动手解我的衣领。
“你干什么!”我惊叫着跳开,紧紧揪住领子怒视着他。
“呵。”他仰天翻着白眼,“那你自各儿换,快点,我可是早饿了。”
“你饿了那就去吃你的吧!”
“快换!”
我气得要死,大声咆哮,“你到底知不知道羞耻!你一个男人处在这儿,叫我怎么换!”
“噢?”他了然点头,随即说出令我想上吊的话,“左肩有一颗痣,米粒大小,往下一点儿心窝还有一颗,稍小一些微微偏红。对了,背后肩胛以下那会儿还有,你也许没见过。”
“你……你……”我气得瑟瑟发抖,话也说不顺畅,“你无耻……下流!”
“好说,分内之事。”
“珍珠,悠荷,悠荷……快来人啦,把他给我赶出去,赶出去!”
被一个登徒子言语猥亵已经够让人怒火中烧,尤其那人还是面无表情地对你说着这些话,怎叫人不抓狂!
闻声进来的悠荷不理睬我,反倒是把他看着,“皇上这……”
“传膳。”
他的确是来和我一起用膳的,没开饭就先给我送了两道开胃菜,气都气饱了!
这以后每日这个男人都会来我的住处用膳,有时是午膳有时是晚膳,至于我乐意不乐意,不在他的思考范围。
“夫人,皇上快到了,请移驾吧。”
意外地,今儿我没有像往次一样闹着不去,而是乖乖地起身随珍珠去膳厅,“等一等,我去准备一道菜。”不给他一点教训,他以为我是好欺负的是么!
我做的菜用一个盖着盖子的大银盘装着,密封的盘里时不时传来些响动,珍珠和宫女侍从们个个伸长脖子来瞧。
“这是?”
我捂紧盘盖,神秘一笑,“好吃的,一会儿就知道了。”不给这男人一点教训,他当我是好欺负的!
“皇上驾到……”
“黄上快来。”我热情地迎上去,把有些受宠若惊的男人拉到桌边坐下,“我做了一道好吃的美味,亲手做的哟,快尝尝。”说着我将银盘推到他面前。
“你做的?”笑意攀上了他的脸,他正要揭开盖子时盘子动了动,吓了他一跳。
“快揭开啊。”我微笑着催促。
他狐疑地盯着银盘,慢慢地伸出手……
“啊……”
“啊啊……”
“什么东西!”
“是耗子,耗子!”
盖子掀开的同时伴随着宫女们的尖叫声,我在一旁拍手大笑。
银盘的东西是什么?没错,是耗子。两只被系住脚的灰耗子冲出银盘,这会儿正在饭桌上拼命地挣跑,撞翻了杯碗,蹂躏着一桌的佳肴。
面对此景,珍珠和几个宫女已然快昏过去。他则呆愣在那儿,手仍然保持揭盖子的姿势。
“这是大灰,那是小灰。”我开心地向众人介绍我的新朋友,“很可爱吧?”可爱,可爱,他此时此刻的表情真是太可爱了!
一只大手朝我抓来,我没有躲闪,等着他的惩罚。他却只是牵起我的手将我带膳厅,然后吩咐随侍的女官,“做两个简单的菜送来。”
“小灰……”我不依地反抗起来,想回头去找我的耗子。
他苦笑着拍拍我的后脑,“我让他们给你养着,丢不了。”
我盯着他看了半晌,而后安静下来默默地由他牵着走。
“梓童,不要那两只耗子,以后我陪着你可好?”他突然说了一句。
我迷茫地看着前方,耳边的话被风吹走了。
这天晚上已经夜深了,不知是珍珠还是悠荷,仍在苦口婆心地劝导我要给黄上应有的尊敬,非要我答应日后再也不像今日一样胡来才让我睡。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他就变得很粗暴、很无礼,他搅乱了我的脑子,我原本就有些糊涂的脑子现在更像是一团糨糊。我讨厌他,很讨厌他!就因为他在我眼前晃,有一个人我记不起来了,我应该要记住的……是谁呢,青儿吗,还是年嫫嫫?都不是,都不是……青儿和年嫫嫫,为什么老见不着她们,我想她们了,还想他。悠……呃……珍珠,我是不是真的疯了?”
“夫人快睡吧,好好睡一觉,忘记的事儿会想起的。”
隔日,珍珠服侍我梳妆之后便因为些事情离开了,她走后不久便进来了一个年轻人。年轻人穿着和寝殿里几个侍从一样的蓝衣,面容清秀得像个女孩子。
“夫人,不,娘娘,皇后陛下,可还记得奴婢?”
我抬手遮挡住刺眼的光线,眯起眼瞅了他一会儿,“是华阳啊……”
年轻人竟一个激凌落下泪来,“是华阳,奴婢是华阳,娘娘还记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