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起榻首要的一件事便是去和颇黎王爷问早。潜入羌都一月有余,在王府进进出出也有好几回,偏偏主人家不得知,我实在是失礼至极。
“娘娘更衣。”
洗过脸后青儿和煜王爷的侍女喜宝便把早已备好的盛装呈上来,替我梳妆打扮。高髻上鎏金点翠转珠凤步摇、数对花树金钗,大红凤纹上襦黄罗销金长裙,璎珞绕项凤靴蹬脚,标标准准的皇后配鞍。在冷宫做了三年正宫娘娘,我少有穿得这般正式。
早膳吃了两口便移步到厅堂恭候颇黎王爷大驾,毕竟我是要赔礼道歉的哪能让人等着我,谁想还是迟了一步,我和煜儿去时王爷已在高座上喝起了早茶。王府修筑的模样以及人们的生活习性已与汉人无异,已不见有人喝酥奶茶。
“殷夫人来啦。”
一见我进门他赶忙放开茶杯两三个大步跨到我跟前,上上下下地将我打量。无怪煜儿朝他怒目,对于一个已婚妇人尤其还是大昭皇帝的老婆,他的目光太过放肆无礼。
“昨晚看不清,这会儿一看……”他夸张地叫道,“这些年的年岁你都活到哪儿去了?莫非殷熠的每位娘娘都如你这般青春永驻、姿色不老?”言辞间是羡慕得不得了。
我虚衍地笑笑,“是他的娘娘,自然该去问他。”难怪两人关系不浅,物以类聚,蛇鼠一窝。
“阿父,怎好让母后站着。”煜王爷不满了。
“阿父当然记得她是你的母后。”颇黎王爷脸色登时一变,前一刻的嬉笑全然不在,眼睛里取而代之的是……掠夺!“你若不是煜儿的母后,不是殷夫人……”宽大的手掌抚上我脸,我急忙后退一步避开,“我定要将你抢过来。”
不必我作出反应,已有人挺身挡在我身前,与之把剑相对。
“一个汉家女人竟能孤身从大昭的深宫来到羌都,我们西羌的女儿也未必能办到,本王的娘娘就该是你这样的女子。”说到这儿他已是朗声大笑,一副敬佩不已的样子。
这个怪人,我以为他所谓的抢是抢天姬,没想到王爷看中的竟是我孤身从大昭的深宫来到羌都的英雄事迹。西羌向来对勇最为称颂,挑选嫡妻地位容貌固然重要,再者不输男儿的勇谋也应具备,上至王后下至臣妻,哪一个女子不都同男儿一样能够上阵杀敌。也正因为如此,一个大漠番国才能与中原泱泱大国抗衡至今。
我还来不及回话那挡在我身前的小子已愤愤叫道,“收回您刚才的话!否则……”说着他挥手将我推开后退一步,只听一个刀剑出鞘的哧声,他的短剑已指着颇黎王爷的鼻子,“否则拔出您的剑,一国国母不容你如此出言侮辱!”
侮辱?没那么严重吧?“煜儿,王爷只是……”
“阿父道歉。”说着颇黎王爷当真给我行了一个礼。
煜王爷这才收剑回鞘。这副动辄便张牙舞爪的性子,不是一个质子该有的,做质子该像祈默永远温温和和不急不噪。
“话归正题,本王未曾听贵国的皇帝陛下说起过,皇后娘娘此番造访鄙国应当不大光明磊落吧?”
我堆起外交笑脸,“本是要挑个日子向贵国递交碟文的,还请王爷念我思子心切,等不及先与煜儿见了一面。”
颇黎王爷失笑道,“碟文何时不能给,还得要挑个黄道吉日不成?听殷夫人这样说来,身边并非只带了一名侍女?”
我的笑容又加深了一层,“只带一名侍女?王爷您在说笑吧。”怎么,我身边若是无人你们就会对天姬有想法是吧。
“敢问娘娘,庆阳城的兵马统帅赫连宗明,您来时可有与他照过面?”
我故作踌躇道,“这……呃……底下的几个莽夫不识人,当时并不知是赫连将军因此才将他……对此,我万分抱歉。王爷若要惩治那几个瞎眼的,我亦无话可说。”我这话的意思是我连你们的赫连将军都杀得了,我带来的人有多少该明了了吧。
颇黎王爷面色一屏,随即恢复笑意,“闯入千军万马之中,如入无人之境,神不知鬼不觉,的确非两名女子能办到的。”
我很是抱歉地垂着头。王爷啊,可不就是两名女子办到的,只不过那是意外,真正的意外,赫连将军死得确是冤。
摄政王叔是西羌权力的第二把交椅,我不知他逮着天姬会作何打算,是交给第一把交椅还是和二王爷有同样的想法借天姬成为第一把交椅?我借赫连将军之死慌称身边带了很多人马,也只能骗骗傻瓜,即便真带把皇城禁军给带了来那也无济于事,在别人的地盘上带多少人都是枉然。这位王爷与大昭皇帝是至交?不,他若真对天姬有心,朋友间的情谊会变得一文不值。这个人的心思如何,我只能拭目以待。
逃离皇都已有一段日子,宫里丢了皇后的事也该传到他耳朵里,却为何平静得不像话。我当然不是在期待,只是,早死早超生。
而后青儿拟了一书出使碟文并加盖上皇后印递交西羌王汗,三日后我正式前往王宫拜见王汗,外交场面我还能勉强应付。
稍后的晚宴上,王后有意留我在王宫住下以尽地主之宜,她刚表达此意颇黎王爷的嫡妃便道已在王府中为我安排好寝殿,说是先让我与煜儿多聚聚,过几日再一同来打扰王后。王妃为我解围必定是颇黎王爷授意,我暂时可以认为他是善意的。
另外,席间我没忘提及一下尉婕妤。原来她被我划画脸之后皇上便再未对其问津过,在中原皇帝的妃嫔再不受宠也是不可能出宫外放的,但尉婕妤算起来是颇黎王爷的亲戚,因她的哀求王爷便让大朝皇帝破了一次例将她送回了家乡,而后不久她便做了王汗的妃子。
我在席间说的话大意是问王汗,为何大昭皇帝的婕妤娘娘会出现在王宫,又问这位婕妤娘娘是否有孪生姐妹,若不然以她一介已嫁妇人怎么会成为王汗的妃子。番邦之国,纳别人旧妾的事也有,可我故意明显流露的嗤笑令王汗很挂不住面子,听说晚宴一结束他便命人把尉妃丢出了王宫。这正是我要的,令煜儿陷入险境的人,我哪能饶过她。
身份曝露以大昭皇后身份住在王府的几日里,我整日都在打算、盘算。我试着再说服煜儿随我走?不用想也知道是白费唇舌。要不把他弄晕了趁夜带走?我若做得出来早做了。或者,我留在西羌陪他一同做质子?似乎是个好主意……
而就在我异想天开之际,这日早晨颇黎王爷失礼地拍开了我的房门,把包袱干粮等东西一骨碌塞进我怀里,接着便把我往门外推。
“快走,快走!”
见他如临大敌一般惊慌大喊,我也不由得配合加快步子,可是,我要走哪儿去啊?
“王爷,这是?”
“别再这是那是的!你再走慢些便要害死人了!”
“诶?”我什么都没做,害死谁了?
颇黎王爷悲呛地锤胸顿足,“二十万啊!你那皇帝陛下的二十万大军已直逼羌都而来!西羌的兵马全驻扎于庆阳和平凉,他是要踏平我这一座空城吗!”
我差点咬掉舌头,“二……二十……万……”
二十万,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把我给淹死!
这时候尊贵的皇帝陛下不该在蜀中与齐贼交战吗,怎么会出现在西域!颇黎王爷说他是领着大军沿蜀地西行而后北上一路急行饶过庆阳和平凉直达羌都的,这根本不可能!翻开地图查看,从他所在的蜀中到羌都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也需大半月,更何况还带着千万兵马,急行军至少得一个多月才能……
难道说从我抵达羌都城的一刻起,他便起程了?
二十万啊……
“母亲,你在害怕。”
我握住微微发颤的手,气道,“风这么大,怎不加件厚衣!”害怕,谁害怕了!
“孩儿不冷的。”
“煜儿,你父皇何时得知我身在羌都的?”我眯眼问道。
宫里发现皇后失踪了也无人知晓我的去向,我离开皇都时走得干净后面不可能追兵跟着,青儿、夏禹和华阳没有胆子去告密,省下的就只有这个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坦白承认,“煜儿确是在见到母亲之后便书信给父皇……”我气得要打人,他赶紧躲开说道,“就算我不说父皇也知道,您不在宫里还能上哪儿去,早先他便嘱咐过只要一见着母亲便要把您送回去。”
我冷道,“父皇,父皇,有了你的父皇我这个母亲便可有可无了!”
“不是!”他叫喊着,却不是不知如何说下去,“母亲……”红了眼眶的孩子站起身来顺着马车的颠簸扎进我怀里,“抱抱煜儿,再多抱一会儿。”
以为颇黎王爷大喊大叫要我滚蛋只是在耍宝说笑,却没想他当真悄悄地将我送出了羌都。马车飞驰,我离羌都越来越远,离他越来越近。
抱紧怀里的孩子,心头异常冷静,没有哭哭啼啼,只是想把这份感觉记住,日后我便可以回想我的孩子在我怀里是这样的感觉。
与那位二王爷一役算是彻底清醒明白了,只要背负着天姬的烙印我就永远别想安宁,一个自身都难保的人能让煜儿跟着我么。如果我不能成为他的依仗,不能令他过得更好,我又如何能带走他。想象他作为质子的悲惨,想着孩子等妈妈来救你,也许至始至终我都只是为了自己,只是因为我离不开他,是为了救赎我而不是他。
皇帝陛下不是不厉害的,他给我的孩子洗脑,而今又变作我的孩子给我洗脑。带走煜儿,这个想法此刻……
“母亲,您最好打消念头。”怀里的人精抬起头来,“您不会是想车一路不停就这样带着我一块儿走吧?这念头您最好打消。”
我忙伸手去摸脸,难道我心头所想的全写上面了?
“煜儿听我说。”我捧起他的小脑袋要他看着我。既然要分开了,有些话不得不讲有些东西不得不教!“既是喜欢阿莲朵便要待她好些。”
“我没有待她不好啊。”太子殿下不解。
我清了清喉咙,“像那****偷跑出城你阿父打你棍杖,你会认为他是在教导你为你好?”
“自然是。”
“那棍杖打在你身上你受得住,若是让阿莲朵来受着你说行吗?当然行,不管她受得住受不住,是为了她好不是吗?”
“不……”
“不行?可你那日的行径,对她来说分明比打她棍杖还来得难受。也许在她心里,你比欺侮他的兄长还来得可恨。”
“可恨?我……”太子殿下颓然垂下头。
“你真要待她好,我想阿莲朵更希望得到的是你的一句安慰话,或是你亲手给她的一瓶药膏。”
迷茫的孩子又皱眉又咬唇,“母亲您说的我不太懂,又好像懂一点,我得好生去想一想。”
“是得好生去想一想。”我是个笨嘴舌,又是对着一个孩子,该怎样和他说呢?
“我真的待她不好?”太子殿下不确定地问道。
我点头,“很不好,你那样儿阿莲朵绝不会喜欢你。也许煜儿你说的对,阿莲朵不会不喜欢一国之君,但却不是你,日后若是别人做了君,那阿莲朵喜欢的就是他而不是你。要靠君王的帽子才能得到心上人的喜欢,你说那人有多没用。我的煜儿是这么没用的人吗?”
“才不是!”小孩儿,经不得别人一激。
说到这儿我正了脸色,“关于娶妃的事,日后你必须取得阿莲朵的首肯,若是她不愿意你不可逼迫她,这事儿母后会她做主。”
扁嘴的孩子不甘不愿地点头,“遵旨,母后。”
“还有,母亲不是个懦弱的人。”不是吗,我不确定。“我可以保护自己,不需要煜儿越俎代庖,理当是我来护着你,不该颠倒过来。是,妈妈确是个无用的人,但若有朝一日我能将你这个质子接回大昭,你绝不可对西羌有半分眷恋,不得有半分拖泥带水,我要你回来你便得马上回来!”
“煜儿听不明白,母亲的意思是……”
我将他抱正在我膝盖上坐好,让他看着我仔细听我说,“你那阿父不甘心仰人鼻息,怕是要起事了。”
西羌的摄政王叔伊娄颇黎,先王唯一的嫡子也是幺子。先王汗暴毙时他只是几岁小儿,因而便由他的侄儿继任王位,他则被朝臣拥立为摄政王叔,待侄儿王汗百年之后便将王位禅让与他或是他的王嗣。但到手的王位谁会再拱手让出去,如今颇黎王爷已到而立之年,权势力量已能与王汗分庭抗礼,自然是到了夺回王位的时候。
颇黎王爷以守卫门户之名建议把西羌的大部分兵力调到庆阳、平凉等地,其中有王汗的部军也有他的亲兵,调走你的也调我的这样似乎很公平,双方皆可安心。我虽不懂用兵之法,但想一想也知道不该是这么部署,哪有一国之都放空城的。若是驻守的门户不幸被攻破,少兵少卒的羌都不就等于成了他人的盘中餐。像是这一次,大昭皇帝饶过了他们的要塞直逼而来,若有心灭之也非不能。颇黎王爷不是这等蠢人,除非是他另有心思。何种心思我不得而知,可我能感觉到王府甚至羌都城空气的沙子在躁动,一场不平静的风要来了。
“煜儿,你给我听清楚,我不许你搅进你阿父的事里去!你带一句给他,西羌内争勿累我儿。不论他是想借你来做何事,只要把你牵涉进去,那王座我要他永远也坐不上去!”危言耸听吗,而今的我也并非一点不可能。
“您是说阿父他有可能会……落败?”
我摇头,“我怎会知道。”
他看着我的眼睛,喃声道,“人都说母亲的眼睛能看透天下兴亡,您选择了父皇为天下之尊他必将会是一代圣明君主。阿父呢,母亲能选择他……”
“不能!”我靠在他的肩头低吼着,“你记住,我只是你的妈妈,别的什么都不是!我的眼睛不能看透什么,它不是我的荣耀,带给我的除了疼痛再无其他。”
我的孩子点头,“我懂了,母亲。您说不要煜儿越俎代庖,可我还是要的,日后我要它不再是你的疼痛,只是一双美丽的眼睛,我要你只是我的母亲,父皇的皇后。”
我笑着捧起他的脸亲了一下,“最后几个字儿省了也行。”
他歪头踌躇了片刻,问道,“母亲不喜欢父皇?”
我翻了翻眼,这个问题,本身就是答案。
见我如此反应,他很是惆怅地叹了口气,“无能之辈啊,摘去君王的帽子连妻子的欢心也未能博得。”
“哈……你这混小子……倒是……倒是会现学现用啊。”我正笑得浑身哆嗦,这时候车停了。
青儿掀帘进来,迟疑了半晌才道,“娘娘,呃……皇上到了,车马已停在前面。”
我深吸两口气才道,“下车吧。”二十万,二十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