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青儿的打点我成了一个少年公子,她称我扮得好举止神态间没有半点脂粉味,也不知是夸赞还是贬诋。而她则作少妇打扮,羌都有不少经商的汉人,我们姐弟俩倒也不算惹眼。
从回到羌都的隔天起,煜儿和夏禹每天一大早就来我们住的地儿,直到晚上才回王府。我给出的半个月期限,我以为太子殿下会费尽口舌来说服我,却没想他半点也没放在心上,片字不说让我回皇都的话,每日所做的全是彩衣娱亲的事儿。
到底是小孩儿心性,刚开始还担心这个顾及那个,每时每刻都叫着小心曝露身份,可到后来玩野了便什么也顾不得了。羌都城有什么好玩好乐的地方他都带我和青儿一一踏遍,其间不时地向我讲述他的快乐往事。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他就是想对我说看,我在这里过得很好,母亲别为我担心,别带我走。可他终究是孩子,他不知道他说得越多就越有欲盖弥彰的嫌疑。孩子总是爱向母亲哭诉委屈来讨得母亲的更多慈爱和溺宠,即便没有委屈往往也要捏造出一个,就为母亲那句宝贝不哭,妈妈疼。而我的煜儿却是极力告诉我,他没有委屈,他不是一个凄惨的质子。
沉浸在浓浓天伦之中,我所能做的便是享受每一刻每一秒,别的事全部抛开。奢求来的幸福,是补偿以前的又或是透支以后的……
“怎么只有你,殿下呢?”
这一日过了辰时夏禹才到,煜儿却没有随他一同来。
“王爷要验查殿下的课业,殿下恐怕得午时才能出府。”夏禹回道。
西羌番族并不像汉人那样花大把的心血督导子女读书,颇黎王爷原本没那么勤恳地去督导孩儿的功课,在受大昭皇帝之托后才不得不担起这个责任。
我不禁担心起来,“他这些日子都和我待着没上学房,王爷会不会罚他?”
夏禹摇头笑道,“这娘娘您大可不必担心,殿下他啊,多的是法子去应对。”
看着背身过去不理睬人的青儿,我想我应该给这两人一个独处的机会,“夏禹,把你的腰牌给我。”
“您这是要?”
“我不放心想去看看。”
“可是……”
“没什么可是,拿来!”
我一把扯下夏禹的腰牌,整理好衣衫之后便出门了。去王府的路上在一家铁铺里买了一把剑身好看的破烂货,到了王府便说是夏师父要我送给煜王爷的。
出示腰牌后守卫放行,一进门便遇上了正要出门的喜宝姑娘,我马上躬下腰垂下头退到一边,好在她并没有认出身着男装的我,瞟我一眼又继续和她身边的小丫鬟说笑。
沿着几天前走过的路前往煜儿的寝房,途中被两名侍卫拦住,我说明来意后其中一个好心人把我领去书房,没想到刚过转角便与煜王爷迎头撞上。
“母……”才喊出一个字他便飞住了口,目光瞟过边上的侍卫面露着急。
我赶忙举起手中的剑,从喉咙里压出低沉的男音,“木林见过煜王爷。这是先前夏师父托我从中原带的,今儿给送来。小的刚从中原来,不懂王府的礼数,不知这样冒昧而来是否太失礼?”
果然,侍卫一听我自报是中原来的便敛起了戒备之色,我的中原口音他早起了疑心,说是领我去书房找煜王爷,没准儿是把我往大牢里带。
煜儿顺着我的话说道,“木林啊,等你几日了,快,把东西给我瞧瞧。”
侍卫见我果真与煜王爷认识才悄然退下,待他走远后煜儿便朝我怒目起来,“母亲,这王府您不该涉足!那日我将你和青姑姑带入府,已是慌乱中失了分寸!”说到这儿他已是十分懊恼。
我愕然,这孩子竟然教训起他母亲来,而我竟在他的训斥中深感教训的是。“你看我这身打扮,没有人会发觉的。”我马上堆起笑脸讨厌煜王爷。
他抱起手扁嘴哼一声,“您从来都不让人省心。”
我再次张大嘴,听听,他这口气,我的天,到底他是我的孩儿还是我成他的孩儿?
我刚要说什么时一阵吵闹声从不远处传来,声音中隐隐夹杂着嘤嘤哭声。寻着声音朝那方向看去,煜儿登时变了脸色拔腿便奔过去,我跟着在后面转过两个转角便看到了那吵闹声的源头。
三个年龄与煜儿相差不大的孩子,两女一男,其中一个女孩被男孩按在地下拳脚相加,另一个女孩则在边上拍手叫好。打人的男孩和助威的女孩皆是华衣美服,被按在地上的女孩穿着显然要寒碜许多,八成是主人在欺负奴仆。
“阿莲朵!”气疯了的煜儿冲上去揪起男孩便是一阵好打,并非普通的拳打脚踢,那大得不正常的发力,那有形有样的招式,他在使功夫!
“殿下别……别打了……”被打的女孩缩在角落恳求着,她不像别人叫煜王爷而是唤殿下。
华衣女孩也在一旁惊叫,“住手!住手!再不住手我告阿父去!”
男孩边躲边哭边威胁,“殷煜,你敢碰我一下试试……啊……我要去告王汗!上回的苦头你还没吃够是不是,阿父护着你,我不信王汗也护着你……啊……快来人,救命啊……”
上回的苦头还没吃够?我停住了脚步,待听男孩说下去。
“我打死你,你拿哪张嘴去告!”
煜王爷的拳脚并没有因他的威胁而停下,红了眼的他真有把人往死里打的意思。男孩已被打得说不了逞强话只是嘶声叫喊,我这才慌忙上前去,可有一个人抢在我的前头。
刚才那个被打的瘦弱女孩扑身上去一把将施暴的人抱住,一双淤痕斑斑的纤细胳膊硬是把他拉到了一边,“殿下求您别打了,他是我的兄长啊!”
煜王爷甩身挣脱她,大口喘着气半晌才平息愤怒,接着抓起女孩的手冷哼道,“你对付我倒是有气力了!方才他打死你,你也由着了是不是?”
“不是,我……”刚才被打得浑身是伤女孩也没哭,这会儿却被他怒目凶恶的样子吓得涌出泪来。
“不是?”煜王爷丢开她的手,再次把躺在地上呻吟的男孩揪起来,从背后架住他的双臂,也不知使得是什么功夫招式,翻手一扣曲膝一压便把男孩死死擒锁住,令他动弹不了分毫。
“你要干什么!”男孩惊恐地叫起来,“你敢伤我,我母妃不会放过你的!救命,来人啊,殷煜要杀人啦……”
我只是静静地站在一边,冷眼看着事态如何发展。这个男孩并非善类,我暂时不必多事。
煜王爷依然不为所动,只是眯眼看着女孩,突然飞快拔出腰间的匕首丢在地上,沉声命令,“阿莲朵捡起来,划开他的肩革,让我见到你的刀刃沾上这崽子的血!”
名叫阿莲朵的女孩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地掩住嘴,“不……”
“娜吉儿!”眼见与被擒男孩一伙的华衣女孩想要逃走前去求救,煜王爷厉声喝道,“你敢再踏出一步我掐断达赫的喉咙,你该知道我从来是说到做到。”说着他的一只手真的掐上了达赫的喉咙,达赫明明要高出他半个头,可两人那样子却是像大鹰制住小鸡一般。
娜吉儿钉住脚步不敢再往前半步,煜王爷威吓很有效,很显然她往日已见识过他的说到做到。
“阿莲朵。”煜王爷又把目光转向阿莲朵,给出选择,“你说是我掐断达赫的脖子,还是你来划开他的肩革?”
阿莲朵已是面如纸色,“不,你不能……”
“我不能?”煜王爷冷笑一声,五指猛地抓紧把达赫掐得叫也叫不出来。
娜吉儿惊叫起来,“阿莲朵!他真会杀了达赫!”
阿莲朵哆嗦着蹲下身,从花靴里拔出一把小巧的匕首,可仅是做到这份上便不再有下一步动作。这时煜王爷的手再次收紧,达赫的脸已成了猪肝色,嘴大张舌微伸好不吓人。阿莲朵哪里还敢迟疑,甩开刀鞘眼一闭朝着达赫的肩膀用力插去,“啊……”
这一声叫得是有气势,手上的力道却是差了几分,刀尖只是刺穿了皮革并未达到煜王爷沾上这崽子血的要求,但这个畏缩胆小的女孩能做到这份上已是差强人意。煜王爷不再逼迫她,把已吓傻的达赫推给娜吉儿。娜吉儿赶紧扶起兄长跑出庭院,边跑边哭天喊地的叫着他们的母妃。而煜王爷的下一句话立刻让他们停止了叫嚣。
“尽管去找人吧,不过要是弄不死我,事后便换我弄死你们。”
看着面前的孩子,我同达赫、娜吉儿一样打了个寒颤,这样的话竟出自一个孩子之口,出自我的孩子口中……
“这是第几回了?”煜王爷再次扼住阿莲朵的手。
小女孩吓得快要晕厥过去,我不禁出声,“煜……”
他微微松了些手劲,轻拍了下女孩的手说道,“我给你的刀你不使,我教你的功夫你不用,既然如此,你这双手要来何用,不如我把它砍了?”
接连两声抽气,一声阿莲朵的,一声我的。
“我不敢了……”阿莲朵哀求。
“最好是不敢,若是下回你再由着他们打,我定把你这双无用的东西砍了!”说罢煜王爷放开她,命她快些回去找阿嫫擦药。
小女孩不敢违命,福身行礼后赶忙退下。而我则呆立在当下回不了神,我看见了谁,我看见了第二个殷熠,又是一个活生生的殷熠……
他曾朝我咆哮我把他的孩儿教成了什么样,而今我才要问问,他把我的孩儿教成了什么样!
“母亲?”
一杯茶递来,抬眼一看已是身处屋内。
“煜儿,你……”
“嗯?”漂亮的脸孔仰起,清澈的眼眸看着我。
我要说的话卡在喉咙,上下咽动很久才说,“这般逞凶斗狠好吗?”斟词酌句,就说了这么一句可笑的。
小脸顿时黯淡下去,他自嘲地笑着,“我也就是没牙的老虎,叫唤几声唬唬人罢了。”说着他握了握手,“我的这双手不够有力,我也不能时刻守着她,所以她只能靠自己,偏偏那是个不争气的东西,气死人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她是你的朋友?叫阿莲……”
“她叫阿莲朵。母亲,呃……我……”煜王爷羞涩地挠了挠脸,“我钟意阿莲朵,可是父皇说日后我的太子妃他自有定夺。想想也是,她那样怎做得了一国之母,嫡妃另立人选可以但我要纳她做侧室,她的生母虽是奴婢但她也是阿父的女儿,身份不算太低。母亲您意下如何?”
不用照镜我也知道我此刻是怎样一副呆滞蠢样,我可以把这视着小男娃叫着要娶媳妇儿的行为吗?虽说这世上的男子大有十三四岁便成亲的,可他的年岁也未免太早了啊!还有,他的话怎听着这么别扭,什么叫嫡妃另立人选可以但我要纳她做侧室,敢情他已做好准备娶两个媳妇儿?且已和他的父皇商议过达成了同识?慢着,慢着,我要好好消化一下。
“煜儿。”我双手抚着他的肩,回想当年父亲是怎样回我的,他像是说书书一定得嫁一个比爸爸还要帅的男生。不行,不能照搬来用。“呃……这件事……”呜……再见面我的儿子竟已谈起婚论起嫁,可我还没有进入一个大孩子母亲的角色啊。“阿莲朵她喜欢你吗?”我突然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刚才见那女孩怕他怕得要命,人家会喜欢他吗?
他骄傲地昂起头,给出一个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我会是大昭的国主。”
我叹气道,“煜儿,我是问阿莲朵愿意嫁给你吗,这和你是不是国主没有关……”说到此我顿时停住。
没有关系吗?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天下间的女子无不想他做自己的官人,即使要与众多女人分享丈夫,没有不喜欢皇帝的女人。太子殿下言下之意阿莲朵喜欢他那是必然的,若是她不识抬举产生异议,那也不在他的考虑范围,这份恩宠她无论如何都得接着受着。
太子殿下将来是否是个合格的国主还是未知,但至少在这点上他已深得他那位父皇的真传,满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