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天……”我不由得打了个激凌,“您是说……”
“旱天?”一个声音打断了我的问话,穿着华衣却围着粗麻围裙的老妇人大步迎上来。“老姐姐你又在危言耸听了。”来人正是太后娘娘。
我忙行礼,“妾身参见太后。”
太后哦了一声,抬手遮挡住晃眼的余辉看着无云的天际,“哪能动不动便旱天,每隔些年这个时节的风就这样,一会儿吹这边一会儿那边没个样子,等过几日准有从东南边来的湿气,到时候我的苗子都要给淹了。”末了太后娘娘横了一眼她口中的老姐姐,“云姐在皇都住了一辈子还能不知道?”
云姐拍了一下脑门叹气道,“老喽,哪还记得。”
我看着一脸狡黠的老宫女恍然明白,她在吓唬我!
大旱常伴着蝗灾,如果有了天姬还会有蝗灾那这天姬算个什么事儿。可即便是这样又如何,我在怕什么?我只觉得心惶胆寒,却没有去想过为什么。如果失了天姬的身份我还算是什么,如果我不是天姬他还要我做何用,我不曾想过这些。是不敢,也是不愿承认自己是这般悲哀可怜。
“等了你们好半天,我一桌的菜都凉了,快走吧。”太后娘娘催促道。
饭桌就摆在磨房的空坝里,一桌的菜有豆浆、豆腐、豆脑、豆皮、豆干,除了这些还有几盘青叶菜,满眼的青青白白。没有伺候的宫女内侍,太后娘娘亲自为我和云姐盛饭,见云姐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我也不客气地拾筷吃起来,这位安顺太后本就异于别的娘娘。
菜肴少有油荤味道清淡,更显豆腐的嫩香可口,看来太后娘娘在这方面是一把好手。种菜织布磨豆腐,过去的日子她就是这么过的?我见过另外几位太妃太嫔,虽然看起来比她年轻貌好可都不及她精神豁明,她是个很懂过开心日子的人。
三人围桌用膳,好长一会儿时间安静无声。我夹了一碗的青菜豆腐慢慢扒动,已掉了些牙的云姐专心和硬豆干战斗,太后娘娘则端起豆浆像饮香茗一样品味着。
一碗豆浆饮完搁下碗,太后娘娘突然扔来一句,“你对皇帝不待见?”
我停下筷子,动了动嘴巴不知该怎么回话。
“他骂过你?”太后又问。
“骂过。”我点头。
“打过你?”
“打过。”何止。
“从前还是这会儿?”
“从前。”
“这会儿还打吗?”
我想了想,摇头。
她拍了拍袖口的脏,淡道,“怎么,你还记着恨?”
我放下碗筷,双手交握捏紧,“打得太疼忘不了。”
“要不,让他给你跪下认个错?”
我愣住,可能吗,有用吗?
太后娘娘哼笑,“要不就走,走了便别回来。要是离不得,便好生和他过活,别成天绷着一张苦脸。煜儿,是这名儿没错?他也会给你带苦了。”
我抬眼盯着她,“不会。”
“你在为何不满?”
“不敢。”
“是不敢,不是没有?”娘娘站起身到一旁的锅里盛热烫的豆浆,“以为不求,却是因求得太多,那一点儿也就看不上眼索性不要。”
她在说我?呵,她老人家也太自以为是了,我根本不是她说的那样,根本不是……
“嘶!”边说边喝的娘娘被烫着了。
一直没说话的云姐开口嘲道,“烫得好,话多嘴多。”
娘娘没理会,呼呼地吹着豆浆,“凤栖宫很宽敞,去看过吗?”
“没有。”我重新拿起碗筷吃饭。
娘娘回到桌边,翘筷指着面前的一盘白玉豆腐,“这豆腐让我想起进宫前村子的一户人家。那户人姓……牛,对,姓牛。姓牛的穷鬼命好啊,娶了正房之后不久又在路上捡了个快饿死的小媳妇儿,那模样俊得跟芍药花儿似的。牛汉子家以卖豆腐为生,豆腐的味道平平常常,一日凑合能卖半担,日子过得紧巴巴。可自打这漂亮小妾跟着他挑担叫卖,四五担七八担也不够卖,为了看豆腐西施一眼村子里买豆腐的从街头排到巷尾。很快牛家便发达了,牛汉子也变成牛员外。这做了员外爷以后姓牛的便对有些话听不得了,虽说他有今日富贵确是全仰靠豆腐西施,可别人要是这么一说他便觉得脸面挂不住。堂堂一男人靠一贱妾来兴家不是光彩的事儿,在一次席宴上遭别家员外爷嘲笑之后他便和糟糠商量,用砒霜毒死了豆腐西施,惨喽。”
我点点头,是很惨。
云姐挠挠脑袋,“咦,您进宫前府上不在村子该是在皇都的侍郎府啊,老奴又记错了?”
太后娘娘白她一眼,“老婆子你是记错了。”
我不知道疯太后为什么要编出一个豆腐西施的故事,或许没有任何原因,她就只是想讲一个故事来听听罢了。
一顿青菜豆腐吃完已是天黑时分,云姐一定要送我,我只得又搀扶着她走出菜园,然后让一直等候在外的青儿将她扶回去之后才离开熙和宫。
回去的途中要经过秀和宫的偏殿,来的时候直接走过便是,这会儿青儿却吩咐抬轿辇的人绕道走。
“这儿牵了条恶狗来不成?”
青妮子回道,“奴婢是听说玉妃娘娘带着洛城公主在这边玩耍,您若是想去问候一声也行。”
“饶路走吧。”
轿夫刚走出两步便见十来个宫女迎上来,走近才看清为首的女官是皇上身边的另一名地位与牡丹侍御相当的滟夙保林。
“滟夙见过秦妃娘娘。”
我看着宫女手中端的鲜果糕点等吃食,“这些是要送去哪儿?”
滟夙小声道,“上官婕妤的寝殿,皇上和婕妤食用。”
哦,难怪鲜于姑娘要绕道。“我挡着道了?”还不走。
“奴婢告退!”保林急忙领着宫女从道路边上饶过匆匆离去。
“下轿,你们先回去。”我突然想去看看这位上官婕妤。
“娘娘还是别……等等我!”
还没到上官婕妤的寝殿我就后悔了,拉着青儿调头往回走。我和她谁也不熟悉秀和宫,回廊岔路七拐八弯又都是一样的门窗砖瓦,饶来饶去也没回到先前的夹道。一路是遇上不少秀和宫的宫女内侍,可我不准青儿向他们询问。秦妃娘娘在秀和宫鬼鬼祟祟迷了路,传出的笑话可就大了。
“娘娘,别再走了。”
我顺着青儿的目光看去,那门口密密站列着禁军侍卫,圣驾应该就在里面。
我握紧手,指甲掐着掌心的肉让自己清醒一点,我现在在干什么,“既然来了就进去看看。”
“恐怕不……”
青儿的不妥说出口我已到了门前,左右两列侍卫让开道无声行礼。门口侍立的内侍急忙要进屋通报,我抢先闪身进门将他挡住,青儿也及时制住了想要声张的滟夙和宫女侍从。
接着青儿在外面守着一干人不许他们出声,我径自穿过厅堂到了内室,透过屏风隐约见里面的两个身影远远分开我才掀帘走了进去。正要饶过屏风听见翻书声马上停了脚步,藏在暗光处探头窥视。
屏风背后布置地像个书房,没有我想象的活色生香。男人高坐在案桌后聚精会神地翻看书册,女人则在一旁埋头剥着橘子,先去皮儿再一丝一丝去掉瓤,然后把干干净净的橘瓣放在银盘里摆出一个花样,其间时不时地停下来偷瞟那英伟的男人一眼,男人的目光从右移到左边一页时她赶紧收回目光生怕被抓着。上官婕妤,这样娇好的容貌我却没多少印象,她应该是个极为安静的女子,安静得让人忽视遗忘。
“官家。”婕妤起身将剥好的橘子呈上。
他拨空看了一眼又重新投进书中,“下去歇着吧。”
婕妤摇头,回到自己的座儿,“妾身可否再坐一会儿……”
“嗯。”
眼前的两个人,像是曾经的谁和谁呢?记忆中有这么一幕……
“去歇着。”
“中午睡饱了,还不困。”才说着就打了一大哈欠。
“歇息去。”他又命令一遍。
“灯不亮了,我给你拨一拨……你不看书了?等等,我也去睡。”
“宽衣。”
“诶?”我大惊退后,我说的是睡觉,不是侍寝。
他气得咬牙,“你而今能干什么!”
对哦,我有身孕了……
“娘娘?”身边的人轻推了推出神的我。
“走。”
“是,我们走。”
一只脚迈出门槛,我猛地甩开青儿的手返身冲进了内室。面对突然出现的我,上官婕妤吓得不轻,面前的一盘糕点也给打翻了。
“妾身给娘娘问……问安。”
“下去。”我冷冷地看着跪下叩首的女子,故作高高在上的样子却和她一样在颤抖哆嗦。我这又是在干什么?
“妾身这就退下!”
受惊的女子脚步蹒跚地出了内室,我当下就要跟着她出去,他却不准。
“有事?”
“没……”我垂着头不敢直视他。
他离开案桌来到跟前,嘲讽道,“朕还以为此生都不会迎一次贵姬娘娘的尊驾。”
“惊扰了官家和婕妤,恕……啊!”
施礼后正好退下,他却挺身将我挡住,“在翔和宫不待见,是要在别的宫里见着我才欢喜?”
他的话什么意思?
“恕罪!”我闪开他,迅速逃离。
这下高兴了,受了一顿羞辱开心了?
出了上官婕妤的寝殿一路奔走,青儿在身后追也追不上,直到一处无人的墙角我才停下。
“青儿,青儿……”我带着哭腔叫喊着。
“皇上他……他把您怎么了?”
“我……我……”我咬紧牙关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一屁股坐倒在墙根抱头哭出声来。
不甘、嫉恨、占有,想起太后说的话我越发感到恐惧。我真如她所说的不是不求,而是求得太多?哪里多,我要的哪里多,像父亲那样给予母亲全部不是理所当然吗,一点也不多。之于我,却如天边的星子触也触不到。
一个人如果发觉原来她一直在追着望尘莫及的东西又怎能不恐惧,她会为此付出怎样的代价,且这些代价到头还是什么也换不来……
“我没有……我不要……”
为什么我会在这该死的地方,为什么我会遇上该死的他!我宁愿在这之前被打死杀死,永远永远不要路过那个西街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