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醒来是一双红肿的眼睛,青儿愁苦,年嫫嫫不解,我则狠狠地敲打了几下脑袋。我是撞鬼了么,肯定是,不然我怎么会,怎么会有那么愚蠢的举动!甩掉脑中那些令人懊悔得想撞墙的画面,穿戴、洗梳、用膳之后又回到床边。
“其实,上官婕妤同娘娘颇有相似之处。”
我狠狠瞪了鲜于家的女子一眼,干什么,她是想安慰我什么?
不再理会她,转身看着床上的小煜儿。他还在熟睡中,一张小脸睡热得红扑扑的,我忍不住倾身下去将他亲了又亲。嗨,赖床的宝贝儿还睡,你昨儿一夜可是没吃过一口奶啊。
“让他再睡一会儿。”
我阻止上前来的乳母,在床边坐下等候娃儿的醒来。死里逃生的生产,产后虚弱的身体不产奶,全靠两个乳母的奶水喂养。夜里奶娃儿要吃几次奶,本应让他和乳母同睡可我不愿意,非要搂他在怀一起安睡。乳母安排在隔壁的睡屋,孩子醒来要吃奶便传她们过来,每夜如此折腾两位乳母怕是有怨言的吧。
昨晚他却一点也不吵闹,睁着一双眼溜溜地看着我,直到看累了才呼呼睡去。我吓着他了?没有像往常一样轻拍他的屁股,没有给他哼好听的调调,而是他从未见过的奇异模样,眼睛在淌水,还会发出奇怪的声音。必定是吓到他了。
晌午过后小家伙才睁开眼,而后的一整天都在给他喂奶换尿布、逗弄他玩儿中渡过,尊贵的陛下驾到时我正用小勺刮苹果屑喂小家伙。
“我……来看煜儿。”他清了清喉,不等我回话便伸手把煜儿抱了去。
“啊……呀呀……”正吃得有滋有味的煜儿不依地咿呀起来,我忙站起身把小勺送他嘴边,“嘟噜嘟……”哪知小东西吃进嘴里又给和着口水吐了出来。
湿湿的渣滓落在黑金龙袍上,他当下皱了眉。我忙掏出丝帕为他擦去,淘气的小东西再次添乱,双手揪住他金冠垂下的玉带开心地又拉又扯。
父亲,小煜儿并不懂这个词所代表的是什么,眼前这个戴金冠穿龙袍的人也只抱过他几次,可他就是高兴见到这个人,就是喜欢和这个人嬉玩。认人的小东西,除了我和乳母,年嫫嫫、青儿想抱他还得看他的心情,若是他不高兴谁也别想碰他一下。
抓玩过糕点的小黑爪就快沾上脸颊,陛下不得不脑袋后仰向我求救,“秦妃,他……”
“我正要给他擦洗。”谁叫有些人等不及,一进屋来便动手抢人。
“煜儿!”
皇帝陛下的斥责声并没有阻止小黑爪的前进,啪一声黏糊的爪子终于攀上了它的目的地,皇帝陛下的脸颊。
我忍住笑。哟,陛下,何必那么痛苦,你可以选择大力拉开这两只小爪子,也可以干脆砍了它们,当然也可以就这么让它们捏着揉着。
直到小黑爪把龙颜揉捏够了,我才伸出手,“煜儿,妈妈抱。”
咯咯大笑的小坏东西见目的已达成,这才转过身来投入我的怀抱。带着小坏东西到了外屋,青儿端来热水把他的爪子洗干净以后刚要回内室便被年嫫嫫拦住。
老婆子不由分说地抱过煜儿递给一旁的陈乳母,沉声道,“皇上今儿要在这儿歇息。”
我看着陈乳母怀里的煜儿,握了下空空的手,点头,“陈姑姑好生哄着。”
洗浴完回房,他已换上睡袍在桌案前拨灯批阅起了折子。保林滟夙见我进来赶紧与他拉离开,放下为他擦拭湿发的巾布假意收整了一下桌上的折子书册,接着福身退下。
我站于一旁等了好一会儿,他仍旧专注于折子中。我只得识相退开独自上榻就寝,卧床不久背后便有人跟着躺下。
“妈妈?”他突然出声。
“母亲,家乡是这么唤的。”我解释道。
背对背,谁也不挨着谁。感觉像活吞了只苍蝇,我想他也是吧。今日来翔和宫算是向我妥协吗?妥协,向一个女人,我想足够他恶心的。
就这么过下去吧,太后说的要么走要么就安分点。
一夜寂静,仅是分享一张床。
不久我再次拜访熙和宫,太后和云姐都说这些干风、闷风已吹不了几日。随后又恳求皇上赐阅司天监上报的折子,折子上也写着约十日后会有雨水北上。
时间已容不得我去想些有的没的,即刻传令宫外的夏禹行事。于是两日后皇家寺庙云来寺后山的神仙山泉不再涓涌,之后不久整个皇都谣言四起,神仙泉水干,天欲降大旱。一时间人心惊惶,各大寺庙万民跪拜香火冲天。
其实雨水季节延迟一月,对一辈子窝在皇都的老农们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气候现象。其实夏禹不过是带了些人入深山,花了两天两夜让山泉在半途改了道。只是在那一场浩劫之后世人已如惊弓之鸟,经不起一丝惊吓。
四五日来城内百姓关闭街市不务劳作,朝廷震动。以申屠太甫为首的大臣们上奏皇上要求处决妖言祸众者,皇上的意思则是先想办法平复民心。
“夏禹这狗东西,办事也太不牢靠了!”
处决而不是查获,也就是说太甫一干人已知道谁在幕后妖言祸众。
我拍拍义愤填膺的青妮子,“不是他不牢靠。”太甫是何人,我做的小把戏岂能逃过他的法眼。
没有母族依仗,我也并非一无所靠。我是天姬,如果做得好,千万的黎民百姓都将是我的靠山。
晚风吹来,空气里似乎已嗅得到湿意,“就明日吧。”我拍拍空瘪的肚子吩咐道,“青儿,华阳,你们去准备一下。”
前一日没吃任何东西,吃了些轻微腹泻的汤药排尽腹中屎尿,隔日早晨动身前服下鹿茸和参沫以维持体力,在这之后的一整天我将不吃不喝,当然也不能排泄拉撒。
辰时一刻,在禁军的护送下来到皇城南门外的摘星台,皇上登基时我取神赐冠冕的地方。像上回一样我独自一人沿着盘旋的阶梯走上手可摘星的高台,这一次放置冠冕的位置是一张坐椅一柄大伞,我事先吩咐安放的。已是滴水不沾,如果还要站立一天我怕是做不到。
皇城内的禁军不知道我要干什么,皇城外的百姓更不明白。玉弓别腰、额发高梳,红月疤、翠玉弓,南门一开便有人和先前那位安平家的女子一样立刻认出了天姬,于是高台下的人越聚越多。
我坐在高台之人远望天际,装出一副肃穆的样子。心想要不要念一念咒语跳两下伏魔舞,既然是祈雨总该比划一些把式才是。可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合适的台词、舞姿便放弃了,就这样稳坐不动也行。更何况我真的没有多少力气来闹腾,一天,两天还是得支撑四五天,只有天知道。
正午,艳阳骄横。南门外烈日烧烤的地皮渐渐被观望的人占满,不若登基仪典时的安静,所有人都在交头接耳,说的谈的无非是天姬这是在做什么。随着汗水的流失我越来越口渴,渴到想咬破嘴唇吮血的地步。才第一天,我似乎高估了自己。
忍耐到傍晚汗水湿透了衣襟,胸腔内干渴欲裂,我恨不得马上拔腿离开。可是不行,我还得再坐上一个时辰,得等到天幕完全黑尽。那时下面的人看不清天姬的脸,看不见高台之上的行径……
“娘娘……”
快睡着时我听见砚山的声音,紧接着感觉身体被挪动,一阵跑动颠簸之后我已身在城门内。
意识到我下工的时间到了,我登时呼喊起来,嘴张了几次撕开干粘的唇叫出声,“拿……拿水……”
青儿将早已备好的水送到嘴边,一碗水灌进嘴里像倒进吸水的海绵一点没有湿润的感觉,第二碗第三碗下肚才尝出一点儿水的味道。第四碗灌得太猛,一个呛咳水从鼻子嘴巴争相喷出。
“您慢点儿,慢点儿喝啊!”
喝够了水我才坐上轿辇回宫,这时第四拨护守秦妃娘娘的禁军换班点起了火把。暗光中百姓仍看得见坐于高台的天姬,那装束那身形怎么不是天姬,至于脸面也绝不会有人怀疑,白日里他们可是一直看着哪。
“煜儿寻我了没有?”
青儿和年嫫嫫低头不语,华阳小声回道,“殿下一天没见着您,哭闹不止。”
“快回去,走快点!”
回到翔和宫果然远远就听见煜儿的哭声,白天夜里乳母可以用喂乳哄着他,但要是一整天都见不了我一面他便要寻妈妈。该是哭了好大一会儿,声音都哑了!
将吵闹鬼哄睡下已不知是什么时候,和衣躺下感觉刚睡着便被年嫫嫫叫醒,起身推窗一看不禁破口大骂。天有些亮了!
迅速整理好妆容,和一小口水吞下鹿茸参沫又奔向南门。年嫫嫫脚下生风冲在前面,边跑边回头喊道,“老婆子去叫禁军把围得近的人赶一赶!”
趁混乱我和高台上的替身成功调换,天明百姓见到的还是货真价实的天姬。
第二日,已有人开始作揖跪拜,从早到晚高台下的人走了一拨又来了另一拨。似乎每一户人家都占据了一个固定的位置,男人累了便由妻子来换下,妻子饿了又把位置让给老母老父,儿子回来要父母回家休息老人不依地争执起来。看来皇都百姓烧香祈祷的地方全部转移到了这里。
我不觉得饿,只觉得痛,只觉得嘴巴、喉咙、胸口、身体像龟裂的田地开出一条接一条的裂缝……
今天我特地拿了几条稠带将腰和胳膊绑在背靠和扶手上,这样即使因暑热昏厥身体也不会歪斜。可我忘记把这儿事告诉砚山,他带替身来换我时险些把坐椅拉倒露了馅儿。
“娘娘……”
我正咕噜牛饮时,华阳突然掩嘴哭出声来。我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灯笼照亮的脚下有一滩湿。我无力捧起碗,水由青儿端着只洒了一些在我胸前,地上怎么会有水?移开脚,又有一小滩水在鞋边堆积化开,这水是沿着我的裤腿流下的。
“闭嘴……”丢脸的是我,他哭什么。
起轿后我听见年嫫嫫在问身后的宫女侍从看见了什么,一干人答曰天黑,没看见什么,年嫫嫫威吓道小心我挖了你们的狗眼。
两日了,雨呢,会有的吧。我这法子是不是太蠢,天下不下雨谁说的准,也许一月两月也不会落一滴……
煜儿……一月不下我便在那上面坐上一月!两月还没有,那我就坐足两月!
老天总算可怜了我一次,第三日下午雨云从东南边滚滚压来,隆隆声响了许久之后第一场夏雨倾盆而下。
被浇醒后我在雨中仰头喝饱了才走下高台,在万民的伏拜中身正步稳地走进皇城,南门合上时门外暴出了震天动地的呼喊声。
“天姬娘娘,天姬娘娘……”我抹了一把脸喉头禁不住滚出一长窜笑声,笑得全身哆嗦腿脚不稳。呵,是啊,我是你们的天姬娘娘,你们亲眼所见不是吗?
回宫的途中遇上了皇帝陛下,他刚从我的翔和宫出来,身边跟着神色焦急的刘子辉将军,看样子是有紧急军务。
圣驾在前,我当然得下轿辇让道。他却没有急着离开,而是举着伞朝我走来。我不要青儿搀扶,颤巍巍地站在雨中挑衅一般迎上他的目光,这个从来都瞧不起我的人,从来都只会用鄙夷眼光看我的人。但我失望了,他的眼里没有认同、没有赞赏更没有佩服,空洞得什么都没有。
宽阔的胸膛贴上了我,瑟缩的肩头被一只臂膀环住。突如其来的温度我有些不习惯,双手却不受控制地伸向他,一点一点刚要抱住他,两人便同时惊醒。
我缩回手,他举伞走开,留下我光着头任雨淋打。无所谓,我本就湿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