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儿果真连夜为夏禹缝制出了一件新衣,一件有些滑稽的衣裳,素净的灰色长衫用同色绣线当胸描绣着两只嬉戏起舞的蝴蝶,男人穿着描花画蝶的长衫多少是显得突兀滑稽。
午时时分,身穿新衣夏禹被押送到刑场,在场的除了皇上和禁军统领李砚山还有不少看热闹的人,像是玉妃娘娘、久未露脸的申屠太甫以及一些干事、不干事的臣子侍官。鲜少人注意到刑犯胸前那两只奇怪的蝴蝶,哪里奇怪?两只蝴蝶却只有三条须子。
刑犯被锁在十字刑柱之上以后,我撑起身挺着大肚子走出黄伞雉扇,手拿翠玉弓缓步来到刑犯身前三丈远的地方驻足立定。三条细细的须子瞧不太清楚,可三点圆大的白色须角看得很分明,皆在心窝之上靠近心房。旁人看来,三箭穿身必死无疑,却不尽然。
我的老师、青儿的姑母鲜于大人曾说过,胸口处有三处,大约在膻中和巨阙穴附近,若是瞄得准箭穿胸可保不死。究竟在胸口的哪三点我也不确切,但鲜于大人的侄女显然很清楚。接下来就看我的箭有没有准头。
拔下脑后的一根簪子,搭箭引弦,单手举高弓箭,箭头指向刑犯胸前微微调整方向,待瞄准一点白色须角正要放弦的刹那我却迟疑了。不是因为害怕,是因为我不确定眼前这个人是否值得我去救,是否值得相信。
见我收回了手,背后的玉妃娘娘不耐烦地催促起来,“秦妃娘娘?”
我移步到刑犯跟前,示意两旁押解犯人的侍卫走开,四名侍卫得到上座的皇上首肯才退到远一些的地方。
“夏禹。”
我刚开口锁在刑柱的人便抢白道,“娘娘尽管来,我夏禹要是皱了一下眉哼唧了一声,来世就做个不带把的阉货!”说完他才惊觉自各儿的话不雅,不禁红了脸。
我笑了笑,眼望远处低语道,“我有些不明白,我是从河中将你救起可我也害得你们一家在青崖镇不能立足,而后又害死了整个镇子的人,那里面甚至有你的宗亲友邻。这些已足够抵消我对你的救命之恩,为什么你还……”还甘愿冒着掉脑袋的危险来报所谓的恩情。
他沉思了片刻,而后淡笑摇头,“我没想过那些,我只知道我要被淹死的时候是阿姐抱住了我,是阿姐你,别的人都在岸上看着,眼睁睁看着我去死……”
我点点头,够了,他说这话就够了。这个人,这一生都不会背叛我。
回到原地,拔下另外两根簪子箭,不等旁人睁大眼三箭已接连射出,全都不偏不倚地穿过那三点白色须角。正如夏禹说的,他没有哼唧一声。
鲜少见过血腥的玉妃娘娘微微白了脸。监刑官赶紧让人去查看被簪子箭钉在刑柱晕厥过去的人还有没有气儿,那人按往常的惯例伸手在他鼻息处探了一探,正要惯性地摇头手就像被烫着似的猛地缩回,惊吓过后又伸出手再探,接着三探四探,几番之后一脸难以置信地朝监刑官点头。
监刑官愣了一下,随即即刻来到皇上跟前一拜,“回禀皇上,天恩浩荡。”
申屠太甫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皇上起身离座,沉声道,“即日带离皇城。”
“遵旨。”砚山拱手领命。
“给他找个大夫。”我上前悄声吩咐统领大人之后在青儿和年嫫嫫地搀扶下紧跟着皇上身后离开刑场,正要上辇轿时尊贵的陛下突然转身盯着我,脸上微有愠色。
“再有两月便要临盆,这其间安生点。”他说道。
我微微伏身,“妾身知罪。”
他恼了?为什么,是见不得我挺着个大肚子手沾血腥吗?为什么,这不都是他教我的吗?是他手把手教我的啊,而今又来恼我,好笑不好笑。
夏禹被丢出皇城的第三日,皇上在朝堂上正式宣布,半月后将御驾亲征讨伐齐贼。这事儿先前鲜于大人已向我透露了些,这样一来便说得过去了。
先是揭穿青儿的身份,想让我一怒之下像对悠荷一样处死这个太过机灵的心腹丫头,接着又将夏禹是刺客的旧事挖出来,目的也是想除掉武功高强、忠心耿耿的夏侍卫。没准儿往后还有年嫫嫫,他们想把我身边的人一个一个除去,想趁皇上远征之际将秦妃和她肚里的孩儿连根铲除。这个宫里恐怕待不得了……
“娘娘,熙和宫那边来人说等会儿太后娘娘要移驾翔和宫。”午膳过后华阳领着一名太监进来。
“奴婢见过秦妃娘娘。”
“免礼。”我拉过脑后的麻花辫吩咐青儿,“回房梳妆。”
太监忙道,“太后娘娘说了,娘娘您身子矜贵不好惊扰,她老人家只是想念这宫里的园子,自各儿过来走走瞧瞧,娘娘您该歇息便歇息不必理会她。”
“请公公代我向太后问安。”
太后娘娘?我没见过。想想我算是个最大牌的妃子了,住进皇城已有一段时日却从来没有去拜见过太后、太妃和几位大公主、长公主,她们也没来翔和宫窜过门子。听华阳说太后是要到西角的园子去采麻,那些麻是她从前住在这西宫时亲手种的。
太后种麻?我开始好奇这位太后是什么样的人,于是放弃午睡悄悄和几个侍从一起来到西角园子。
翔和宫的园子林子我都一一走过,西角的这一处却没来过。这是个早已废弃的一角,新皇登基以后这里也没有稍加整理,就连塌倒一半的宫墙也没有修葺,透过墙凹看去是一个脏乱不已的院坝。
“哪儿是?”宫中的每一处都打扫得不沾一尘,怎会有那么脏的地方。
华阳回道,“那里是……冷宫。”
“冷宫?”难怪,这里根本不需要修葺打扫。
晃过一个篱笆走近几步便看见一位身着粗布衣裳的妇人蹲在草园子里收割麻株,一边挥着镰刀一边哼着曲儿,满脸愉悦之情。
“她是?”
“太后娘娘。”华阳回道。
青儿几人惊讶不已,“她是太后?”
华阳点头,“听说从前还是贵妃……昭仪时,这位娘娘便喜爱纺麻织布,这么多年成日有事没事都在纺啊织啊。”
“怎么又是贵妃又是昭仪的?”年嫫嫫道,“我记得前朝的贵妃娘娘是皇上的生母安沛太后,而不是这位安顺太后。”
华阳道,“嫫嫫从前必是不住宫里也就不知道,燕贵妃还是燕嫔之前,贵妃娘娘是这位沈贵妃,后来沈贵妃被贬成了沈嫔,燕嫔娘娘才加封妃位。”
“因何故遭贬?”年嫫嫫又问。
“奴婢也不太清楚。”华阳张望了四周一眼,低声说道,“听说是因为沈贵妃患了疯癫症。”
华阳也是听老一辈内侍们说的,沈贵妃似乎是因为亲子被作为质子送去了西羌而疯的,后来先帝怜她思子成癫用另一位皇子换回四皇子,她的神智才清醒过来,这以后疯癫症只是偶尔发作一下。四皇子回到了沈贵妃身边,她也因此从三宫之首的贵妃娘娘贬为二品充容。皇上登基以后为生母燕贵妃上尊号安沛太后,也尊封沈充容为安顺太后。
原来这位太后神智不清,难怪要在这里种麻。被她幸福的模样吸引,我不禁抬脚走了上去,阻止年嫫嫫和青儿跟随一直来到她的身旁。
“会割手的,您怎么不叫人帮帮你?”
妇人抬起头来,苍老的面孔吓着了我,她不过五十来岁竟像那七八十岁的老妪。“我这双手割不着。”她不惊不诧,冲我微笑了下又继续埋首收割。我把目光投向她的手,一双苍老有不少粗皮的手。她挥了两把镰刀又道,“像你的那双手便不行……”话音在此打住,大约是见了我的也不是什么纤纤玉指,虽没有粗皮痕线,可也不是金枝玉叶的那般细腻白皙。
老妇人撑腰站起身来,仔细地将我打量。我忙向她欠身行礼,整个皇城大肚子的女人就我一个,她应该知道我是什么人。
“哦,就是你啊。”她这样说。
我被她的表情逗乐,回道,“就是我。”
她丢开镰刀拉起我的双手,又低头看着我的双腿,“同样是两只手两条腿儿,没多啊。”
我笑道,“是没多。”
看完了我的两只手两条腿儿她才注意到我挺大的肚子,嬉笑的眼神慢慢变得慈爱,“哀家……我,我日后想抱抱他。”
微微抗拒之后我竟点头答应了,不为什么,直觉她可以便是了。
疯太后收割完麻株,临走时说改日请我吃豆腐,她亲手磨的豆腐。我欣然接受,却只是客套地回她话罢了。改日我不知还在不在这地方,怎么吃她磨的豆腐。
皇上点兵起程的前几日后宫里又生了一件不小的事端,是历朝历代都有的巫蛊祸乱,幕后操纵之人两日内便被揪了出来,任谁也想不到竟是端庄贤淑的铁昭媛娘娘。兄长铁言衡犯下谋逆罪皇上非但没有怪罪还册封她为昭媛,身为二皇子之母每每厚重赏赐总少不了她一份,如此深受皇恩她竟还要下蛊意图谋害皇上,这着实说不过去。
其实明眼人不难看出,昭媛娘娘是被人诬陷的。只是那又怎样,皇上认定是她那就是她。发生了什么令皇上对昭媛这般无情?旁人不知我却能猜到几分,在这之前体弱的二皇子又一次染上风寒,烧热之下整夜痉挛以至休克。二皇子先天体弱的原因昭媛娘娘再清楚不过,为了抢在当时的兰婕妤如今的兰昭仪之前产子,她可是把二皇子和自各儿的命都豁了出去。可事后产下皇女的兰婕妤被加封为九嫔之首,她却没能圆贵妃梦仍然只是个昭媛。
铁昭媛以为这事能瞒天过海那可就大错特错,那位皇上不是笨蛋,我也能看穿的事岂能瞒过他那双眼。他疼爱他的孩儿,刚出生的婴孩不能没有母亲,所以他暂且饶过了这位爱妃。而后先天不足的二皇子频频大病使得他再也压不住雷霆怒火,这便有了巫蛊祸乱。二皇子还年幼需要母亲,皇上的惩罚并不很严厉,只将她贬为三品婕妤,且立下旨意铁婕妤永不晋封。
“娘娘,玄安宫传话,皇上今夜会留宿翔和宫。”
“嗯。”
离开皇都的前一夜他要我陪他,我没有拒绝,早早铺好了床褥等他。他来时已是深夜,样子疲惫不堪,拉着我便倒床躺下,却是睁着眼睛久久不入眠。
我和他两人分睡在床的两边,谁也不挨着谁。他望着床顶子不知在想什么,听着他的呼吸声我也觉得累。
“百日宴,我会赶回来。”
脑子转了两圈我才明白他的意思,翻身咕哝一声算是告诉他知道了。身后的人在这时靠了过来,一手穿过我的腋下一手环住我滚圆的腰身将我揽进怀里。我挣扎了两下便觉得困了,很快沉入梦乡。
隔日,文武百官和后宫妃嫔齐聚在都城南门恭送皇上。身穿雪亮盔甲的他与日争辉,世人在他面前无不顶礼膜拜。
我在人群之前没有多看他两眼,只希望絮絮叨叨的出征仪典快些结束,快些结束,我已是迫不及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