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我的求饶起了效用,也许是他终于记起曾经说过的话,再也不打我再也不将我关黑牢。胸膛起伏了几下,几番压制之后他终是松开了手,踩着倒地的破门离去。
我跪坐在地惊魂未定,扶着灯柱撑起身时一只苍老的手递在面前。我愣愣地伸出手,那只有力的手向上一托就将我拉起身来。
“是您……”太后?
屋里进来了四人,跟前的两老是太后娘娘和她身边的老侍婢云姐。青儿和年嫫嫫在两人身后,见我没事都一脸松了口气的样子。她们把太后搬来当救兵的?别说太后非他亲母,即便是,他若想把我如何谁当救兵也没用。
太后先把云姐扶到一边坐下再过来查看我浑身上下,“伤着了没有?”
我摇头,“没有。”
“来几个人。”年嫫嫫开始招呼人收拾屋里的破门碎物。
“您坐,青儿奉茶。”我吩咐道。
太后娘娘摆手,“茶就不喝了,你们也先别忙活,我想和秦妃说几句话。”
“是。”一干人赶忙退了出去,年嫫嫫和青儿一左一右立在没有门的门外把风。
“今日之事……”太后娘娘似乎不太习惯吊着满头的珠玉钗饰,把眼前晃当了东西拨了又拨才道,“今日之事我听云姐说了。”
“莫不是老糊涂了,奴婢也是听娘娘讲的。”云姐很不给面子地拆自家娘娘的台。
太后不与她计较,接着说道,“可还记得豆腐西施的故事?”
“记得。”我轻轻点头。
“抬起头来,告诉老婆子,你是听得不真切明白,还是压根没听进耳里?”
我依言抬起头看着面色严肃的老妇人。
“皇帝为何执意要将那九龙四凤冠扣戴在你头上,其中因由你知多少?”她又问道。
我淡道,“天姬,总是有些用处的。”
“是有用处,但不必把你推上那么高的位置。豆腐西施,你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会食到与她相同的苦果?”
“我?”我惊了一下,慢慢回忆起她先前讲述的那个故事,“您的意思是……我,我是个……耻辱?”就像豆腐西施一样是必须被除掉的耻辱?若是这样,他不是更没有理由立我为后么。
“是耻辱,但感到耻辱的是他们,依仗一个卑微的女子来兴国立业是该羞耻。这大昭朝是建起来了,会一日比一日繁富昌盛。而溯及功劳,你,天姬,挡在最前,抹杀了他们的功绩,荣耀全归了你。没有人喜欢听到大昭何以立国,答曰天姬娘娘,即便确是事实不假。正如豆腐西施,家业因她而兴,她也因此而亡。”
我这个功高盖主的幌子,用完了便要丢弃了么?
“他们,哪些他们?”我问。
“能有哪些,大昭朝的功臣王侯们啊。”老妇人嘲道。
“他……也包括皇帝陛下?”至今没有除掉我是因为还得再用一阵吗,毕竟他还没有一统江山。“所谓功高盖主便是这一说了?”
“功高盖主?我猜皇帝没这想法,不过那些自以为是的主儿们倒是这么想的没错。这鬼东西!”朴素惯了的太后娘娘索性把讨厌的珠钗拔下丢在一边,继续道,“倘若豆腐西施不是一名身卑位贱的妾婢,是那牛汉子的嫡妻老牛家的主母,便不是那般下场。”说着娘娘把珠钗拿在手中转玩起来,“承蒙皇帝恩典,我与燕妃一个做了安顺太后一个是安沛太后,可也只是太后而非皇太后,皆非先帝册封的嫡皇后,身死之后既入不得宗庙也不能与先帝合寝。燕妃虽是皇帝的生母,陵寝也只是在西北边遥望先帝与先皇后……”
太后娘娘说不论贵姬也好贵妃也罢,与正宫虽只有一步之摇,但这一步却有着天与地的距离,终究都不是冠以殷姓的皇家人。豆腐西施若是牛氏夫人,不论她以色诱人可耻还是振兴家业可敬,荣耻皆属牛家。牛汉子便是将她弄死也与她撇脱不了干系,她的灵牌仍会供在牛家祠堂供子孙世代祭拜。世人一说起她,只会道牛家的夫人如何而不是那个豆腐西施或是那个无名氏的贱妾怎样。
我听懂了。这个世间,共有一个丈夫的妻与妻以外女人的差别,前者才是人,后者身贱如泥,是随时可抛之弃之的东西。我该叩首谢恩被他挑选为前一个是么?
“前朝曾有过皇后临朝听政之举,虽说后来祖宗颁下严令,后宫妇人不得露脸于承乾殿,但直到先帝那会儿,正宫娘娘仍与天子同称陛下。”
在前朝正宫皇后的地位历来崇高,不止是后宫妃嫔的册封甚至选立皇太子,历代的天子都会事先询问妻子的意见。并非皇帝们对自己的皇后宠爱有加,恰恰相反,往往第一任皇后都不是自己挑的能有多满意,只是将其视作妻子理所应当的参与权。
“受封正宫以承宗庙,让你的荣耀成为皇家的荣耀,谁敢动你分毫。功高盖主?谁是主,你便是主。皇帝的用意就在于此。”
“嗯……”我揉着发疼的手腕默然不语。
老妇人皱了眉,似乎被我的冷然惹得有些恼火,下一刻她却突然笑了,“秦妃你和当年的我真是像啊。”
久久不出声的云姐开口道,“是像,苦头不会少吃。”
太后和云姐离去后我独自在屋里呆坐着,青儿不知什么时候端着一盅汤水进来喂到我嘴边,待我回过神已吃下了好几口。
“再喝些吧,您从早上起榻就没吃过东西。殿下那边别担心,我过去把事儿问清楚了,殿下只是腿擦破了条口子,血是流了些但未伤及骨头。伤着了他哭得厉害,皇上便在床边哄了他一宿,没人敢进房去惊扰,所以今儿早上才把脏衣脏裤拿出来,恰巧被您撞上了。”说着她又递来一勺。
我推开她的手,轻声道,“我是不是很蠢,蠢得要死?”
“不,您的聪慧谁不看在眼里,只是您对这一切……无所适从罢了。”
虽没有明文旨书,但我确是被软禁了,只要走出寝宫便立刻有一些不属于我宫里的内侍、侍卫跟上来。想去探望我的孩子,妄想。而我也不敢去妄想,每日能从华阳口中听来一些关于他安好的消息便满足了,就怕有一日连听也听不到。
静悄悄地度过了几日,直到一日早晨青儿领着两名侍女到我跟前。
“奴婢是如雪。”
“婢子是如霜。”
“从今儿起开始伺候娘娘。”
两个十三四岁、面貌神似的小侍女笑如灿花,脆生生地向我问安。这样一对可人的小丫头任谁见了都喜欢,可不知怎么我却对她们太过灿烂笑容有些生厌。
紧皱眉头的青儿似乎也是,“好了,先下去,明儿再给你们安排事做。”
“是,姑姑……”
不知是如雪还是如霜,刚道出一声姑姑字便被另一个一把扼住手,瞪她一眼笑道,“快别这么叫青姐姐,该把姐姐叫老了,讨打。”
两人打打闹闹地出去之后我才问起青儿,“怎么突然就给找来两个小丫头?”
“娘娘身边伺候的人本就不够,这俩丫头小是小,倒是机灵勤快。”虽是在夸赞可却看不出鲜于姑娘脸上有褒赞之意,难不成她真为刚才的一声姑姑恼了?
“嗯。”我点点头算是同意了。
悠荷被处死以后文秀便要求离开,说是家里给她找了一户好人家,趁年纪还不算太老想凑合嫁了。我履行了当初的承诺,给了她一份丰厚的嫁妆放她离宫,这以后我便没再找近身侍女。
“青儿,还不想嫁人吗?”
对我突然问的一句她愣了一下,继而摇头,“青儿嫁了人娘娘怎么办,您舍得吗?”
说的也是,舍不得。
如霜和如雪隔日起便和青儿、华阳和年嫫嫫一起侍奉在我身边。精力无限的两人什么事儿都抢着做,偏偏青儿事事都对其刁难,这个做得不行那个做得不好,任谁都看得出来她在阻止两人亲近于我。别人还能说是在争宠,可是谁都知道鲜于姑娘早已是秦妃娘娘跟前无人能取代的,她无须如此。
即使是被禁在西宫足步未出,我也能感受得到。山林之中每当猛兽过境时,鸟不啼虫不叫,一片死寂。而如今的西宫便是这种情形,每一个人、每一个角落静得令人窒息,身边的人整日都是一脸压抑不敢表露的惶然。仅是因为今日秦妃失势了吗,不那么简单,外面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我的疑问没有人解答,青儿和年嫫嫫什么都不与我说,只是比往日更紧得跟在我的身前身后,装着一切安然无事的样子。事态可能已严重到无法遏制的地步,半月之后砚山竟把夏禹重新送入宫中做我的近身侍卫。自打我生下煜儿回到皇城以后,他便暂时在砚山的手下当差,徘徊在皇城外随时等候宫里的差遣。
“娘娘别担心,李大人安排得很妥帖。再说,我这个样子也不会有人认出。”
我看着蓄了一脸大胡子的夏侍卫,转向一边的青儿和年嫫嫫道,“青儿、嫫嫫说吧,也让我心里有个谱。”
年嫫嫫上前打哈哈道,“您就别操这么份心了,一切自有陛下。”
“我还就想操这份心。”我沉声道。
青儿垂了垂眼帘回道,“申屠宰执似乎对陛下扶立娘娘为正宫一事,有微词。”
“微词?”
申屠坚,那老者不是始终都处在旁观的角色不声不响的吗,而今怎么又会……
若他置身事外,皇帝陛下和李砚山大人便是谁也不能撼动的,可他若挺身而出站在玉妃或是兰嫔中的一边,那毫无疑问天平的倾向就会改变。不论是从前那位一手遮天的申屠太甫还是如今廉颇已老被释去了不少权与力的申屠宰执,只要他跺一跺脚,都能令这个皇朝震上一震。
可是为什么,既然他起先已不闻不问为什么不一直沉默下去,突然涉足又是因何而起?申屠坚,似乎从未与我看对过眼。
青儿没有给我更深层的答案,只一味地说道让我放宽心,等待着皇上消气然后去探望煜儿。尽管身边一个个闷葫芦守口如瓶我仍是听了些风声。像是先前玉妃的紫河车事件,有传言玉妃娘娘是被诬陷冤枉的,而诬陷她的便是翔和宫里的主儿。像是秦妃上门威胁铁婕妤要掐死她的儿子,以及惟恐许婕妤大皇子被害,恳求皇上让她日夜陪伴其子,等等诸多不利于秦妃的谣言。后宫里的人都嗅到风向改变了,都在道先前风光无限的秦妃娘娘该退场了。
几个女人之间玩得小把戏不足挂怀,可从这些小把戏便能看出背后的大把戏走势如何,如果背后的大局势没有变动,她们也不会如此明目张胆地与我兵刃以对。
“娘娘您看您,午时都过了还不让传膳,不用膳也该吃些东西填填空瘪肚子,快尝尝这碗粥喝,多香啊。”
正午艳阳高照,我在湖边凉亭里摇着藤椅,风一阵没一阵地吹过,丝毫不解暑。两个俊俏的小侍女端着东西走来,夏禹和华阳上前想从她们手里接过却被两人避开。
见我不理睬,如霜又道,“青姐姐亲手做的,她还在厨房张罗,等会儿她来了不见碗空又该数落我和如雪。”
一股米菜的香味飘到鼻间,肚子适时地叫了一声。青儿做的么?是挺香,那就吃一些吧。接过菜粥刚吃了两勺就见远处一抹青蓝急冲冲地走来,正要吃第三勺面前的碗勺子已被夺去摔在一边。
“您怎能胡乱吃东西!”青妮子气急败坏地吼道。
听她这么说夏禹赶忙挺身护在我身前,把住剑怒视如霜和如雪。
我不满地看着她。胡乱吃东西,这俩小丫头不是她亲自带来的人么?
“你们两个。”
被点到名,如霜、如雪不禁退后两步。我从未见过青儿如此狠厉的表情,那张清丽的脸上竟有嗜血杀意。年嫫嫫有这表情并不奇怪,向来需要动手的事全由有功夫的她来,看起来不会功夫的青儿也只是动嘴巴动脑子。
“青姐姐何必激动,我们只是……只是怕娘娘饿着,不信,你可以尝尝那粥……啊……”如霜话没完便尖声叫起来,一只指甲描绘着凤仙花的纤纤细手已掐上了她的喉咙。
“我不是一早便警告过,若想在我眼皮下做一点非分内之事,不论是何用意,我饶不了你俩!”伴随着又冷又硬的声音,指甲陷入了如霜白皙的皮肉之中。
“不……我没……你敢,姑奶奶不会放过……啊……”掐在喉头的手又收紧了一些,嘴硬的如霜不敢再发出半个字。
惨白着脸的如雪急忙跪下,“不,我们没有,真的没有,姑奶奶也只是让我们好生伺候娘娘!”
“姑奶奶?”青儿冷笑一声,“若是听她的便莫要怪我留不得你们!”
见她手肘抬高竟欲拧断如霜的颈子,我不由得叫出声,“青儿!”
“不是的,我们真的没有要加害娘娘,不信我吃给你看!”如雪匍匐过来抓了一把地上的粥便往嘴里塞,“你看我吃了,没有毒,真的没有!”
然而青儿并没有放开如霜的打算,“你当我是傻子不成。”
是啊,若要下毒没有人会用让人顷刻或是一次毙命的东西。我走过去蹲下身拈起几粒饭放在嘴里嚼了一会儿,并没尝出任何异味。想起青儿的姑姑正是那位教我试毒的鲜于大人,于是又拈了几粒送到她嘴边。
她嚼了两下嘴边便浮起一抹残忍的笑,“死不足惜。”
有毒?
“不……”如雪扑上去抱住她的腿,“不要!求你放了小霜,要杀就杀我吧!是我出的主意,是我!姑姑,姑姑!”
如霜也哭喊起来,“饶命,姑母饶命!霜儿再也不敢了,不敢了!”
“办了你,大哥那里我自会向他请罪!”
姑母?大哥?“住手!”我一把抓住她的手命令道,“放开如霜。”
“可是娘娘她……”
“她是你的亲侄女,不是吗?”我苦笑道。
她哼笑,“那又如何。”
我沉声道,“不如何,但我不许,这是旨意,余夏。”
名为余夏的夏侍卫领受了我的命令,举手捉扼住她的手腕。两人较劲了好一会儿余夏也未能将她的手掰开,如霜已是面色发紫快要窒息的模样。
“鲜于青!”我喝道。
她这才不甘心地松开手,“遵……遵旨!”
“我知道从你嘴里也问不出什么,去请鲜于老师、你的姑母大人来。”
鲜于大人被请来了之后,不等我开口她便抢先说道,“两个不成器的东西竟如此大逆不道,听凭娘娘处置,只是这件事确是与鲜于家无关,还望娘娘查明。”
我摇摇头,“她们是青儿的亲人,我不会动分毫。只是想问问鲜于大人,是何因由?”
鲜于大人站起身拂了拂衣袖,回头望着不远处的三人,青儿和如霜、如雪,她的两代后辈侄亲,“对您,鲜于家有些失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