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馀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
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在无数个梧桐树掩盖的斑驳月色下,宛如莺啼的歌声里,双涵都记得母亲在宫苑中翩翩起舞,月光如同打碎的银锭镶在裙角下,腰肢款摆就如最柔软的缎料,一双素手就像在夜中泛着磷光的蝴蝶,吸引着迷失之人所有的目光,沉浸在了美轮美奂曼妙无比的舞姿之中。名为月见的花儿在此刻悄然绽放,被微风裹挟追随着她的身姿翘首望去。母妃穿着丝绸的敞襟舞裙,不顾头上的薄汗和粘在脸侧的发丝,跳的是那么忘我和投入。双涵喜欢看这时候的母妃,只有这个时间才是真正属于母妃的,笑容真切,令双涵也同样觉得幸福洋溢。
刚下过雨的夜晚,凉风透过窗棂,打在双涵略有些湿润的脸上,现在是早春,风还是有些冰冷。空旷的的灵堂里只有双涵一个人,穿着孝衣,在一旁的卧榻处睡着,侍女和宫人每天仅仅逗留片刻,早已厌烦这枯燥的守灵。
冷风让双涵在棉被里瑟缩了一下,随即转醒,意识到窗户没关,准备下床关上窗子。刚穿好鞋,抬头就被窗外那个白衣女子吓了一大跳。
“姑……姑姑?”
月华对双涵比着手指嘘了一声,往四周探了探,确认没有人发现后,迅速越窗而入,而后关上窗子,长长吁了一口气。彼时她的背上还背着特别大的一个包袱皮儿,但是其动作的敏捷程度堪称动物界的泰斗。
双涵注意到月华的裙摆上沾了不少的泥水,将窗户和地板踩的脏乱无比,但还是从心内涌出一股暖流。
“姑姑你怎么来了啊,父皇若是发现了,恐怕就不好了……”
月华把包袱皮儿往地上一扔,抖了抖身上的雨水,完全不知礼数为何物,直接拿了灵堂前供奉的水果入口即食,边吃还边不屑道:“你觉得姑姑我这么炫酷狂霸拽的新时代女性,是那种畏惧强权的人么?……啊这什么水果啊呸!放了多少天了……要是怕你那父皇,我根本就不会回到宫里来了。”
“嘶——你这里可真是冷清。”月华往卧榻那边一坐,摸了摸双涵的被子,皱起眉头道:“你在这里睡冷不冷,早知道我就给你带几套被子过来了。啊——你不会怪我两个月之后才来看你吧,没办法啊,前一阵子我观察过,你这里守的挺严的。我好不容易瞅着个机会过来,不成想已经过了两个月了,你也别小心眼子,说姑姑不来看你。”
双涵的话在嘴里哽了半天,不知道如何说出来,她知道,姑姑表达感情的方式从来都是这么笨拙,还伴随着一系列的小动作,是想掩饰内心的不自然吧,但是一直都是一位心肠极好的人呢。
月华向来直性子惯了,也不习惯绕来绕去,此时见气氛一时僵硬起来,在榻上如坐针毡,还不停地****着嘴唇,最终小心翼翼地探视着双涵道:“你还难过吗?”
双涵对别人的每个问题都会认真思考,但是这个问题她根本没有犹豫,直接对月华摇头说道:“没有。”
月华对她如此果断的态度颇有些意外,原本她都已经做好张开怀抱安慰一下早年丧母的可怜侄女,现在剧情转变的有点快她有点接受不来。“唉?”
“我并不是很难过,或者说,我当时难过过,现在已经不难过了。其实我到现在还觉得像是一场梦一样。梦里母妃告诉我她只是去了远方,并没有离我很远,这只是短暂的离开,迟早都会回来的。”
看着双涵微微愣神的小脸,这张脸还稚气未脱,在谈论到死亡的话题时却如此冷静,月华的心里有些沉重。
“你难过的话可以告诉我,有心事的话不必一个人扛着,我还在你身边。你什么事情都在心里藏着掖着,憋坏了可不好。”
“姑姑我真的没事的,你不用担心。”小双涵突然觉得屋内有些闷,于是快步走到窗前,打开窗户,让如水的月光照射进来,抬头看着天上明晃晃的月光,鼻翼间充斥着微凉的空气,整颗心都能随着这世间永恒不变的景色沉静下来。
“姑姑,我还是有问题想问你。”
“哦?问吧问吧。”
“你当时为什么会出宫啊?”
“我吗?因为我不喜欢皇宫啊,你可不知道,当时你奶奶对我管得可严了,还重男轻女,我们姐妹几个如果犯一点儿错那可都是要打戒尺的!像我这么顽——‘玩’心不死藐视一切封建旧俗的人,可不就是重点看管对象嘛。你姑姑我呢,现在屁股如此挺翘,也托了当年的福气……有时候其实我根本不知道我犯了什么错,我帮助别人会被打,我说出实话会被打,看着别人做坏事我揭露一下也会被打,我当时曾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对这世事的衡量是跟别人不同的,也一度想改变自己融入这个没有对错的宫廷之中。可是我尝试了很久,我做不到。这也许就是我的天性吧,我天性如此耿介秉直,根本就不善于掩藏自己的喜厌忧惧,当我发现我自己根本就不适合皇宫的生活时,我就开始想办法离开皇宫了。”
月华的童年,与双涵的童年是有共同点的,当她沉浸在往事的流年中时,自己都没想到看向远处的目光是多么的温柔吧。
“我第一次逃出皇宫的时候,就遇见了我的夫君。他当时啊,落魄的很,连一件贵重的袍子都没有,衣服都洗的掉色了,简而言之就是一个穷酸书生。”这些美好的事情,虽然如昙花一现,但依旧美得如梦似幻,永远盛开在月华心田。月华双手托着尖俏的下巴,唇角含着笑,继续说道:
“当时他就在玉华街外面摆摊,给人作诗挣钱呢,我因为跑得太快不小心撞翻了他的摊子,恰巧我当时也没带钱,又怕身后有人追上我,只好拉着他跟我一起逃跑。他是个呆子啊,等我跑得斗篷都掉了的时候,才发现我是个女人。呵……”月华的低笑声犹如甘醇的酒水,散发着良久沉淀的诱人味道。
“说他笨,他还真不聪明。在发现我是个女子之后,他就甩开了我,还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什么男女有别授受不亲啊,那词儿用的是一套一套的。还说什么摊子钱不用还了,不能跟女子斤斤计较,我对他这个摸样,真是哭笑不得。也许是当时第一次出宫太兴奋了,我第一次知道自由的味道是多么的香甜,忍不住大喊了一声,然后放肆地狂笑。那呆子就站在我旁边看傻了。”
一头乌黑的长发垂落在地上,被月色浸润地如同墨玉一般,月华偏过头,将散落的鬓发轻轻挽到耳后,看着认真倾听的双涵,露出微笑。
“后来,他就给我写了一首诗,‘凝霜露重掩月华,疑是仙人踏莲来’。你现在所知道的我的名字,就是取自他的这句诗。”
“咦?难道姑姑你以前不叫这个名字么?”
“不哦,我是出宫之后,起的这个名字。我不想让我以前的身份再束缚住自己,所以改了个名字,心情也舒畅了许多。”
“那姑父后来呢?姑姑你为什么又回宫了?”
“呵……”月华闭上眼睛,似是陷入冗长的梦境,唇瓣中微微吐出令人心凉的话:“姑父后来就和你母妃一样,撇下我就这么去了呢。你奶奶找到了我,派人把我押回宫中。当初出宫,是因为我爱的人,就在宫外等着我,如果我闭着眼睛从城墙上跳下去,他绝对会在下面接住我的。可是他走之后,宫外已经没有我留恋的人。所以我选择继续住在这深宫中,努力过的很开心,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因为他就算走了,最放心不下的,也一定是我吧。”
“……唉……”坐在旁边的小双涵突然闷闷地叹了一口气。
“唉?等等!说好的是我来安慰你的呢!怎么换你这个死丫头片子来安慰我了?”
“我只是觉得姑姑你说得对。”双涵露出一个微笑。“母妃走之前,最放心不下的应该也是我吧。”好不容易露出的微笑因为突如其来的疑惑而凝在了双涵脸上,紧接着双涵眉头紧皱,发问道:“但我总感觉这一切十分不真实。我母妃的身体向来很好,时常练舞,也不大容易生病。可是为何我就走了这么几天,我母妃就暴病而死了呢?我不在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姑姑你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