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森跑完步回来,其他客人正在店里喝咖啡,阅读免费的《今日美国》报纸。他走上楼梯进房间时,闻到厨房里飘来的培根和鸡蛋的香味。冲完澡,他穿上牛仔裤和短袖衬衫,然后下楼吃早餐。
道森来到餐桌边时,大部分人都已经吃过早餐,所以他独自用餐。虽然刚跑完步,但他一点都不饿。尽管如此,旅馆主人还是给他盛了满满一盘——她叫艾丽丝·拉塞尔,一个六十多岁的女人,八年前退休后搬来奥利安托——他预感假如他不吃完,她会失望的。她有种祖母般的亲切,尤其在穿上那身围裙和格子家居服后。
他吃早餐的时候,艾丽丝说起她和丈夫像许多其他人一样,退休来到奥利安托是因为爱好航行。她丈夫有些厌倦了,所以他们最终在几年前买下了这座旅馆。令人惊讶的是,她称呼他“科尔先生”。哪怕他提起自己在这座小镇长大,她也没有一点认出他来的迹象。显然,她依然是个外乡人。
然而,他的家族就在附近。他在便利店看见了阿贝。道森一拐弯,赶紧躲进房屋间的小巷,悄悄潜回小旅馆,尽可能躲避大路。他根本不想跟家里人发生纠葛,特别是特德和阿贝,但是,他有种不安的感觉,事情还没有结束。
他还有些事情需要做。吃完早餐,他拿起在路易斯安那就订好送到旅馆的花束,钻进他租来的汽车中。一边开车,一边盯着后视镜,确保没有人跟踪。在墓地,他曲曲折折地穿过熟悉的墓碑,来到戴维·邦纳医生的墓前。
正如他所希望的,墓地空寂无人。他把花束放在墓石上,为邦纳一家念了一小段祷文。他只待了几分钟,就开车回到了小旅馆。走出汽车,他抬头看了看。蓝天向着地平线延伸,天气已经开始变暖。早晨如此美丽,时光不可浪费,他决定去散步。
阳光在纽斯河上闪烁,他戴上一副太阳眼镜。穿过街道,他开始熟悉附近的地形。虽然店都还开着,人行道上却几乎没有人,他有点疑惑这些商店是怎么维持生意的。
他看了一眼手表,发现离约好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他继续散了会儿步,停下来看先前跑步经过的那家咖啡馆。他不想喝更多的咖啡,就决定一瓶水。他凝视咖啡馆的时候,感到一阵轻风吹过,店门开了。他看到有人走了出来,脸上立即浮现微笑。
阿曼达站在比恩咖啡馆的柜台边上,往一杯埃塞俄比亚咖啡里加奶油和糖。比恩咖啡馆是俯瞰港口的一间小屋,供应二十来种咖啡和美味甜点,阿曼达每次来奥利安托都会光顾这里。跟欧文饭店一样,当地人聚在这里打听各种小镇巷议。在她身后,她能听到窃窃私语。虽然忙碌的早晨已经过去很久,咖啡馆依旧比她想象的更拥挤。阿曼达进来之后,柜台后面那个二十来岁的服务员一刻也没有停歇过。
她极其需要咖啡。早晨跟妈妈聊过之后,她一直觉得无精打采。先前冲澡的时候,她度想回到厨房,跟母亲推心置腹地谈一下。但等擦干身体,就改变主意了。虽然,母亲一直渴望变得善解人意,支持她追求幸福,但更容易想象得出,母亲听到道森的名字后,会是一副震惊、失望的表情。她会发表气愤填膺、居高临下的长篇大论,就像对阿曼达十几岁时那样喋喋不休。她母亲毕竟是个价值观念老套的女人。决定有好有坏,选择有对有错,但是,某些界线是无法逾越的。家里的规矩没有商量的余地,特别是牵涉到门第的问题。阿曼达一直都了解这些规矩,她深知母亲相信什么。她母亲强调责任,只相信结果,无法容忍哭哭啼啼。阿曼达知道这样并不总是件坏事;她在对待自己的孩子时就采取了一点同样的态度,她知道这样他们就会规矩。
不同之处在于,她母亲似乎对所有事情都很坚定。她总是对自己的身份和选择充满信心,好像生活是一首歌,她只需要跟上节拍,就知道一切都会按计划进行。阿曼达总是想,她母亲从来不会懊悔任何事情。
但是,阿曼达跟她不一样,她无法忘记贝儿生病以及最终死去时,母亲无情的样子。当然,母亲表达了同情,他们经常去杜克大学儿童癌症中心的时候,她还留下来照顾贾里德和林恩;葬礼过后的几个星期,她还给他们做过一两顿饭。但是,阿曼达实在无法理解母亲怎么能若无其事地接受当时的状况,她也无法忍受母亲在贝儿死后三个月就开始谆谆告诫,说阿曼达需要“重新开始生活”,不应该继续“自怨自艾”。她说得好像失去贝儿,并不比跟男朋友分手更痛苦。每当想起这些,她依然忍不住感到一阵怒火,她有时候不知道母亲到底有没有同情心。
她吁了一口气,努力提醒自己,母亲的世界跟自己的不同。她母亲从来没上过大学,除了奥利安托,从来没有在其他地方生活过,也许跟这些有关系。她接受现成的一套东西,因为没有什么其他可以比较的。她自己的家庭缺少温情,在阿曼达的成长过程中,母亲很少跟她分享些什么。但是,谁知道呢?阿曼达能肯定的只是,母亲的自信会导致更多麻烦。但现在,阿曼达还没有做好准备。
阿曼达给咖啡杯盖上盖子时,她的手机响了。电话是林恩打来的,她出去到走廊上接电话,他们聊了几分钟。然后,阿曼达给贾里德打了电话,喊他起床,听他睡意蒙眬地咕哝着。挂电话前,他说盼着礼拜天见到她。她希望自己也能给安妮特打电话,但她安慰自己说,她肯定在野营地玩得很开心。
犹豫一下之后,她也给弗兰克的办公室打了电话。她早上还没时间打给他,虽然她告诉母亲打过了。像往常一样,她得等他看完病人后的一分钟空闲时间。
“嗨,你好。”他接电话时跟她打招呼。他们聊了会儿,她推测他不记得昨晚给家里打电话这回事了。尽管如此,他听上去很高兴听到她的声音。他问起了她母亲,阿曼达告诉他,等会儿她们会一起吃晚饭;他告诉她,他礼拜天早上打算跟他的朋友罗杰一起去打高尔夫球,也会去乡村俱乐部看勇士队打球。以往的经验告诉她,这些活动无可避免地包括了狂饮,但她竭力压下心头怒火,她知道挑战他毫无益处。弗兰克问起了葬礼,以及她还计划在镇上做些什么。虽然,阿曼达诚实地回答了问题——她还不知道会做些什么——她还是不由自主地避免提及道森的名字。弗兰克似乎没有注意到哪里出了问题,但是,他们结束谈话时,阿曼达感到一阵明显的不舒服的罪恶感。再加上她的怒气,她不由觉得情绪异常得难以平复。
道森站在一棵白玉兰树下等着,直到阿曼达把手机放回手袋里。他觉得自己看见了她神情间的困惑,但她拉直了肩上的带子,神情又变得无法揣测。
她跟他一样穿着牛仔裤,他朝她凝望时注意到,绿松石色的宽松上衣把她的眼睛衬得更深邃了。她陷入了沉思,等看见他后,就朝他走去。
“嗨,”她说,露出了微笑,“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你。”
道森走上走廊,看她伸手抚了抚整齐的马尾辫。“我们见面前,我想喝点水。”
“不喝点咖啡?”阿曼达指了指身后,“这里是镇上最好的咖啡馆。”
“我吃早餐时喝过了。”
“你去欧文饭店了吗?塔克特别喜欢那个地方。”
“没有。我就在住的地方吃的。旅馆服务包括了早餐,艾丽丝什么都准备好了。”
“艾丽丝?”
“碰巧某个泳装超模开了家旅馆。你没什么理由要嫉妒。”
她笑了:“是啊,当然。你早上怎么样?”
“挺好的。我出去跑了个步,有机会看看这里的变化。”
“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仿佛进入了时间隧道。我就好像《回到未来》里面的迈克尔·杰·福克斯。”
“这是奥利安托的迷人之处。当你在这里时,很容易假装其余的世界都不存在,你所有的问题都会随风而去。”
“你听上去就像在给商会做广告。”
“这就是我的迷人之处。”
“你肯定有许多迷人之处。”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深深地注视着她,她心里一动。很少有人这样盯着她看,恰恰相反,她每天沿着平淡无奇的路线来来回回,感到周围的人仿佛对她视而不见。她还没来得及回味自我的觉醒,他朝门口点了点头。“我去买瓶水,好吗?”
他走了进去,阿曼达从她的角度看见,他朝冰柜走去时,那个漂亮的二十出头的收银员竭力避免盯着他看。道森走到店后面,店员照了照她柜台后面的镜子,然后在记账的时候带着友好的微笑跟他打招呼。阿曼达迅速走开了,他没看见她在看着。
片刻之后,道森回来了,还在应付店员没完没了的招呼。阿曼达强迫自己绷着脸,他们仿佛默契地离开走廊,朝一个能更好眺望船坞的地方走去。
“柜台后面的姑娘在跟你调情。”她察觉道。
“她只是友好而已。”
“她的热络很明显。”
他耸了耸肩,拧开了瓶盖。“我没有注意到。”
“你怎么可能没注意到?”
“我在想别的事情。”
他说完后,她知道他还有其他的话要说,就等着。他眯起眼睛,看着船坞里排成一排晃动的船只。
“早上我看见了阿贝,”他最终说道,“那时我出去跑步。”
阿曼达听见他的名字,身体变得僵硬。“你肯定是他吗?”
“他是我的堂兄,你记得吗?”
“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
“那就好,对吗?”
“我还不能肯定。”
阿曼达紧张起来。“这是什么意思?”
他没有立刻回答。他喝了一口水,她几乎能听见他的脑筋急速转动的声音。“我想这意味着,最好尽量不要让他们看到我。否则的话,等他们来了,我就得想办法对付他们。”
“也许他们不会做什么。”
“也许吧,”他同意说,“目前一切顺利,对吗?”他把瓶盖拧回去,改变了话题。“你觉得坦纳先生会跟我们说什么?我们电话上交谈的时候,他显得很神秘。他不肯告诉我任何关于葬礼的事情。”
“他也没有跟我说多少。今天早上,妈妈也跟我说起同样的事情。”
“是吗?你妈妈怎么样?”
“她昨天晚上错过了桥牌,有点不高兴。为了弥补遗憾,她就硬要我今晚陪她到一个朋友家里吃饭。”
他笑了。“所以……就是说你吃晚饭前都有空?”
“怎么了?你在想什么?”
“我不知道。我们还是先看坦纳先生会说什么吧。这提醒我,我们应该出发了。他的办公室就在街区尽头。”
阿曼达把咖啡杯的盖子按紧,他们开始沿着人行道走去,从一片树荫走进下一片。
“你还记得问我能不能给我买个冰激凌吗?”她问道,“第一次?”
“我记得我很疑惑你为什么答应了。”
她没理会他的评论。“你带我去杂货店,那里有个老式的喷泉和很长的柜台,我们都要了热巧克力圣代。他们在那里做冰激凌,那依然是我吃过的最好的冰激凌。我无法相信他们最后把那里拆毁了。”
“顺便问一句,什么时候拆掉的?”
“我不知道。也许是六七年前?有一天,我回乡的时候,注意到杂货店不见了。我觉得很伤心。孩子们小时候,我还会带他们去,他们在那里总是很开心。”
他试着想象她的孩子们在旧杂货店里,坐在她的身边,但是,眼前浮现不出他们的脸。他们长得像她吗,他想,还是像他们的父亲?他们拥有她的热情、仁慈的心吗?
“你觉得孩子们会不会更愿意在这里长大?”他问道。
“他们还小的时候会愿意。这是个美丽的小镇,有很多地方可以玩耍和探索。但是,一旦他们长大点,他们就会觉得受到拘束。”
“就像你?”
“是啊,”她说,“就像我。我迫不及待地想离开这里。我不知道你是否记得,我申请了纽约大学和波士顿学院,这样我就能感受一座真正的城市。”
“我怎么能忘记?这些地方听上去都如此遥远。”道森说。
“是的,好吧……我爸爸念了杜克大学,我是听着杜克大学长大的,我在电视里看到杜克大学的篮球赛。我猜我命中注定要去那里,这就是我要去的地方。最后证明这是正确的选择,因为这是所很好的学校,我交了很多朋友,我在那里变得成熟。另外,我知道自己不会喜欢在纽约或波士顿生活。我内心深处依然是个小镇姑娘。我喜欢听着蟋蟀的鸣叫入睡。”
“那你一定会喜欢路易斯安那州的。那里是世界昆虫之都。”
她微笑着喝了一口咖啡。“你还记得‘戴安娜’飓风来临的时候,我们开车去海边吗?我一刻不停地恳求你带我去,你一直劝我放弃这个念头?”
“我觉得你真疯狂。”
“但是,你还是带我去了。因为我希望你这样做。我们几乎无法走出你的汽车,风刮得那么大,海洋看上去……很狂野。雪白的浪花滔天,直到大海尽头,你站在那里抱紧我,竭力说服我回到车里。”
“我不希望你受到伤害。”
“你在钻井上的时候,有没有遇到这样的风暴?”
“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频繁。我们只要按照事先的计划,通常就能及时撤离。”
“通常?”
他耸了耸肩。“气象专家有时候也会出错。我有几次就在飓风边缘,让人心惊胆战。你全得仰仗老天爷的仁慈,钻井摇晃的时候,你只能蹲下,心里知道假如飓风来了,没有人救得了你。我亲眼看见有几个人完全崩溃了。”
“我也会跟他们一样崩溃的。”
“‘戴安娜’飓风来的时候,你倒还好。”他拆穿了她。
“那是因为你在身边。”阿曼达放慢了说话的节奏,声音很诚恳,“我知道你不会让我出任何事情的。你在周围的时候,我总是感到很安全。”
“哪怕我的父亲和堂兄弟找到塔克那里?来索要钱财?”
“是的,”她说,“甚至那时。你的家里人从来没有骚扰过我。”
“你是运气好。”
“我不知道,”她说,“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有几次在镇上看见特德和阿贝,我还时不时地看见你的父亲。我们狭路相逢的时候,他们脸上总带着得意洋洋的假笑,但是他们从来没有让我觉得紧张。后来,特德被抓走以后,我回来过暑假,阿贝和你父亲总是躲得远远的。我想他们知道,假如我出事的话,你会怎么做。”她在一片树荫下停下来,脸转向他。“所以,我从来不害怕他们。一次也没有。因为我有你。”
“你过分相信我的能耐了。”
“是吗?你的意思是你会让他们伤害我?”
他没有回答。她从他的表情中知道她是对的。
“你知道,他们一直都害怕你。甚至特德。因为他们跟我一样了解你。”
“你害怕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说,“我知道你爱过我,你会为我做任何事情。这就是为什么你跟我分手的时候,我会那么伤心,道森。因为即便那时,我也知道这样的爱情多么珍稀。只有最幸运的人经历过。”
道森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我很遗憾。”他最后说。
“我也是。”她说,不再掩饰往日的悲伤。“我曾经是个幸运的人,记得吗?”
道森和阿曼达来到摩根·坦纳的办公室后,坐在铺着磨损的松木地板的局促的接待处。茶几上堆着过期杂志,还有几把垫子和已经磨破的椅子。前台接待在读一本平装小说,她看上去老得要命,早该拿好几年养老金了。这里没什么事情可以让她做。他们等了十分钟,电话从来没有响起过。
最后,门终于开了,一位老人探出脑袋,他有一头浓密的白发,眉毛仿佛灰色的毛毛虫,外套皱巴巴的。他招手让他们进办公室。“我想你们是阿曼达·科利尔和道森·科尔?”他跟他们俩握了握手,“我是摩根·坦纳,我向你们致以慰唁。你们一定很难过。”
“谢谢!”阿曼达说。道森只是点了点头。
坦纳把他们引向两把高背皮椅子。“请坐。不会很长时间的。”
坦纳的办公室跟接待处完全不同,红木书架上排放着上百本法律书籍,窗户俯视着街道。华丽的古董桌子,边角雕刻细致,上面摆着一盏蒂凡尼灯。桌子中央摆着一个胡桃木盒子,正对着皮革扶手椅。
“我很抱歉来晚了。我刚刚在打电话,讨论最后几分钟的细节。”他边说边绕着桌子走动,“你们在想为什么所有的安排都要保密,但那是塔克的意思。他固执己见,对事情有自己的看法。”他从浓密的眉毛下打量他们。“我想你们都知道这一点。”
阿曼达偷偷看了道森一眼,坦纳坐了下来,伸手拿面前的一份文件。“我很高兴你们俩都能来。听完他谈论你们之后,我知道塔克也会因此感到欣慰的。你们肯定都有问题想要问,所以我们开始吧。”他迅速向他们笑了一下,露出一口令人惊讶的洁白整齐的牙齿。“如你们所知,塔克的遗体是礼拜二早晨被雷克斯·亚伯勒发现的。”
“谁?”阿曼达问道。
“他是邮差。他经常特别留心去探望塔克。当他敲门的时候,没有人回答。但是门没有上锁,他进去后发现塔克躺在床上。他给治安官打了电话,后来确定并非谋杀。然后,治安官给我打了电话。”
“他为什么给你打电话?”道森问。
“塔克要求他打电话给我。他已经通知治安官办公室,说我是他的遗嘱执行人,他过世之后应该尽快联系我。”
“你说得好像他知道自己要死了。”
“我想他预感到死亡来临,”坦纳说,“塔克·霍斯泰特勒是个老人,他并不害怕面对衰老的现实。”他摇了摇头,“我只希望自己大限将至的时候,也能同样坚定,同样井井有条。”
阿曼达和道森交换了一下眼神,什么都没说。
“我劝他让你们知道他最后的愿望和计划,但是他出于某些原因希望保密。我仍然无法解释这一点。”坦纳几乎像个父亲般说话,“他显然很关心你们两个。”
道森坐着朝前挪了挪。“我知道这个不重要,但是,你们俩怎么认识对方的?”
坦纳点了点头,仿佛他预料到这个问题。“十八年前,我认识了塔克,我有一辆福特野马经典款汽车要他修理。当时,我是罗利一家大公司的合伙人。我是个说客,假如你想知道真相的话。我有很多业务跟农业有关。但是,长话短说,我在这里待了几天,监督修理进程。我只是听说过塔克的名气,对他修车的能耐还不怎么相信。不管怎么说,那时我们就互相认识了,我发现自己喜欢这里的生活节奏。几个星期后,我终于来取走我的汽车,他问我要的报酬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高,我对他的工作惊叹不已。一转眼,十五年过去了。我觉得疲惫,一闪念之间,我决定搬到这里退休。没费多大周折,我就来了。大约过了一年,我开了间事务所。没有太多业务,大部分是遗嘱,时不时会有些不动产结账。我不需要工作,但是这样我就有点事情可以做。我每个星期离开房子几个小时,我妻子就再高兴不过了。不管怎么说,有一天,我在欧文饭店碰巧看见塔克,我告诉他,假如他需要什么,我就在附近。后来,去年二月份,他就来找我,没有人比我更惊讶了。”
“为什么是你,而不是……”
“镇上另外一个律师?”坦纳问道,替他把话说完,“我有种印象,他想找个在镇上扎根不深的律师。他不怎么相信律师和委托人之间的权益,哪怕我向他保证不受任何限制。我还需要补充些什么没有讲到的?”
阿曼达摇了摇头,他把文件拿到眼前,戴上一副老花眼镜。“那让我们开始吧。塔克留下了一些指示,希望我作为遗嘱执行人安排事务。这些遗嘱包括,事实上他不想要传统的葬礼。他要求我,在他死后安排火葬,依照他的遗嘱中对时间的要求,塔克·霍斯泰特勒已于昨天举行了火葬。”他朝桌上的盒子做了个手势,毫无疑问里面是塔克的骨灰。
阿曼达脸色变得苍白。“但是,我们昨天才赶到这里。”
“我知道。他要求我在你们到达之前,安排好所有事情。”
“他不希望我们在那里?”
“他不希望任何人在那里。”
“为什么?”
“我只能说,这是他的特别指示。但是,据我猜想,他觉得假如让你们来安排,会给你们增添很多麻烦。”他从文件夹中取出一页,拿了起来,“他说——下面是他的原话——‘我的死没有理由给他们增加负担’。”坦纳摘下老花镜,向后靠进椅子,试图衡量他们的反应。
“换句话说,没有葬礼?”阿曼达问。
“没有传统意义上的葬礼,没有。”
阿曼达向道森转过身去,又转向坦纳。“那么他为什么希望我们来?”
“他让我联系你们,是希望你们为他做另外一些事情,这些事情比火化更重要。特别是,他希望你们把他的骨灰撒在,对他来说非常特别的一个地方,这个地方你们显然谁都没有去过。”
阿曼达一会儿就猜到了。“他在万德米尔的小屋?”
坦纳点了点头。“是那里。明天就不错,你们愿意什么时间去都行。当然,假如你们对这个主意感到不便,我会来安排的。我不管怎么说都要去那里一趟。”
“不,明天可以。”阿曼达说。
坦纳拿起一张纸条。“这里是地址,我还冒昧打印了指示。这有些与众不同,你们也许会疑惑。还有另外一件事,他让我给你们这些东西。”他说,从文件夹中取出三个封了口的信封,“你们看到两封信上有你们的名字。他要求你们先大声念出没有标记的那封信,这是在举行仪式前要做的。”
“仪式?”
“我的意思是说撒骨灰。”他说,把指示和信封递给他们,“当然,假如你们想说什么,就尽管开口。”
“谢谢!”她说,接过这些东西。信封异乎寻常地重,沉甸甸地似乎装满秘密。“但是,还有另外两封信呢?”
“我认为你们要等举行完仪式再读。”
“你认为?”
“塔克没有特别交待,除了说等你们读完第一封信之后,你们会知道什么时候打开另外两封信的。”
阿曼达拿了信封,塞进手袋,细细咀嚼坦纳告诉他们的每一句话。道森看上去同样迷惑不解。
坦纳又把文件仔细读了一遍。“还有什么问题吗?”
“他特别交待了把骨灰撒在万德米尔什么地方吗?”
“没有。”坦纳回答。
“我们怎么知道该撒在哪儿呢?我们从来没去过那里。”
“我问过他同样的问题,但他似乎肯定你们知道该怎么做。”
“他想到过什么特别的时间吗?”
“这也由你们来决定。但是,他坚持这是个私人仪式。他要求我保证,关于他的死一个字都不要透露给报纸,连讣告都不要。除了我们三个,我觉得他不希望任何人知道他死了。我最大程度地遵照了他的遗愿。当然,尽管我很谨慎,消息还是传了出去,但我希望你们知道我已经尽力而为了。”
“他有没有说为什么?”
“没有,”坦纳问道,“我也没有问。那时我已经明白,除非他自愿告诉你,否则问也是徒劳。”他看着阿曼达和道森,等待他们继续发问。他们沉默不语,他用手指弹了弹文件夹最上面一页。“我们继续来谈他的财产,你们都知道塔克没有活着的亲人。我知道你们很难过,现在也许不是讨论他的遗嘱的恰当时候,但他要求我在你们都在场的时候,告诉你们他的打算。这样可以吗?”他们点了点头,他就继续说。“塔克还是有些财产的。他拥有不少土地,还在几个账户存有基金。我还在统计数字,但是,你们应该知道这些:你们可以随意取用他的个人财产,哪怕只是一样东西。他只要求假如你们有任何意见分歧,你们就在这里商量解决办法。我会在几个月内处理遗嘱认证,他剩余的财产将被出售,收益将捐赠给杜克大学医院的儿童癌症中心。”坦纳向阿曼达微笑,“他认为你们想知道这些。”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能感觉到旁边道森的戒心,“他真的很慷慨。”她犹豫着,深受感动却不想承认,“他……我猜他知道这对我意味着什么。”
坦纳点了点头,整理了一下文件,然后把它们放在旁边。“那就到此为止,除非你们想到了什么。”
没有什么其他事情了,说了再见以后,阿曼达站了起来,道森从桌子上拿起胡桃木骨灰盒。坦纳站了起来,但是没有跟他们出来。阿曼达跟着道森走向门口,注意到他皱起了眉头。还没走到门前,他停了下来,转过身。
“坦纳先生?”
“怎么?”
“你说的有件事情我很好奇。”
“哦?”
“你说明天就很好。我猜你是指明天比今天好。”
“是的。”
“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坦纳把文件放到桌角。“我很抱歉,”他说,“我不能告诉你。”
“这是怎么回事?”阿曼达问。
他们正在向她的汽车走去,车还停在咖啡馆外面。道森没有回答,而是把手伸进了口袋。
“你午饭在哪儿吃?”他问。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坦纳没有告诉我答案。”
“但是,你为什么要问那个问题?”
“因为我很好奇,”他说,“我总是对所有事情充满好奇心。”
她穿过马路。“不,”她最后说,“我不同意。总之,你生活得像个禁欲主义者一样接受事物原来的样子。但是,我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在做什么?”
“你在转移话题。”
他不想费劲否认。他把骨灰盒夹到胳膊下。“你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问题?”
“我问你午饭在哪儿吃。因为假如你有空的话,我知道一个好地方。”
她犹豫了一会儿,想起小镇上人们会嚼舌头,但是,像往常一样,道森能读出她的想法。
“相信我,”他说,“我知道该去哪儿。”
半个小时后,他们回到塔克的房子,坐在小河旁铺着的毯子上,毯子是阿曼达在塔克的衣柜里找到的。回来的路上,道森在布兰特利乡村饭店买了三明治,还有几瓶水。
“你怎么知道的?”她问道,又回到他们的老问题。跟道森在一起,她又想起从前她没开口,道森就猜得出她的想法。他们年轻时,匆匆一瞥或再微小的姿势,都足够暗示出一个充满想法和情感的世界。
“你母亲,还有所有她认识的人还住在镇上。你结婚了,我属于你的过去。不难想象,我们被人看见下午在一起的话不是个好主意。”
她很高兴他能理解,但是,当他从袋子里拿出三明治,她却感到一阵内疚的战栗。她告诉自己,他们只是在一起吃午饭,但这不是全部事实,她知道这一点。
道森似乎没有注意到。“你要火鸡还是鸡肉沙拉?”他问道,把两个都拿到她面前。
“随便。”她说。然后,她改变了主意,说,“鸡肉沙拉。”
他把三明治递给她,还有一瓶水。她看了看周围,欣赏着寂静。薄雾般朦胧的流云,飘过头顶上空。她看见房子附近,一对松鼠互相追逐着,爬上一棵覆满寄生藤的橡树树干。小河远处,一只乌龟在一截木头上晒太阳。这就是她长大成人的环境,如今却变得异常陌生,跟她现在生活的世界截然不同。
“你对这次会面怎么看?”他问。
“坦纳看上去是个体面的人。”
“塔克写的那些信呢?你有什么看法?”
“从我早上听见的那些?毫无头绪。”
道森点了点头,拆开了他的三明治,她也一样。“儿童癌症中心呢?”
她点了点头,自然而然地想起贝儿。“我告诉过你,我在杜克大学医院做志愿者。我也给他们募集资金。”
“是的,但是你没有提起过在医院哪个地方工作。”道森回答说,他把三明治拆开了,但是一口都没动过。她听见他声音里的疑问,知道他在等她回答。阿曼达心不在焉地拧着瓶盖。
“我和弗兰克还有一个孩子,一个小女孩,比林恩小三岁。”她停了一会儿,仿佛要集中力气,但她知道跟道森说这些,不会像跟别人那样感到尴尬和痛苦。
“她十八个月大的时候,被诊断患了脑瘤。没办法进行手术,虽然儿童癌症中心的医生和护士们都很尽心尽力,六个月后,她死了。”她的目光越过古老的河水,感到熟悉的、根深蒂固的痛苦,她知道悲哀永远无法驱散。
道森伸过手去,捏了捏她的手。“她叫什么名字?”他问道,他的声音很柔软。
“贝儿。”她说。
他们很久都没有说一句话,只听见河水汩汩地流动,树叶在头顶沙沙地响。阿曼达觉得她不需要再说什么,道森也不期待她再说话。她知道,他完全理解她的感受,即使他爱莫能助,他也能感到同样的痛苦。
吃完午饭,他们收拾了剩余的晚餐,还有毯子,开始走回房子。道森跟着阿曼达走进屋子,看着她消失在拐角去把毯子放好。她周围有某种壁垒,仿佛她害怕越过什么无形的界限。他从厨房食品柜里拿出杯子,倒了一些甜茶。她走回厨房,他给了她一杯茶。
“你还好吗?”他问道。
“是的,”她说,拿过杯子,“我挺好的。”
“我很抱歉,假如我让你难过。”
“你没有,”她说,“只是说起贝儿,我有时还是会觉得难受。也没有料到……周末会这样度过。”
“我也一样。”他表示同意。他往后靠着长台子,“你觉得做这件事怎么样?”
“做什么?”
“房子里外兜一遍。看看有什么你需要的。”
阿曼达吁出一口气,希望自己的心神不定没那么明显。“我不知道。我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不应该这样。他希望我们记住他。”
“不管怎么样,我都会记得他的。”
“他想要的不仅是记忆。他希望我们拥有他的一部分,也希望我们拥有此地的一部分。”
她呷了一口茶,心想他也许是对的。但是,此刻把他的东西翻个遍,想找到纪念品,似乎又有点过分。“我们过段时间再说,好吗?”
“好的。等你准备好了再说。你想在外面坐一会儿吗?”
她点了点头,跟着他来到后走廊上,他们在塔克的旧摇椅上坐了下来。道森把杯子放在腿上。“我想塔克和克拉拉以前经常坐在这里,”他说,“坐在外面,看着世界忙忙碌碌。”
“也许是吧。”
他朝她转过身来。“我很高兴你来看他。我不想他总是一个人在这里。”
她可以感觉到手里拿着的杯子湿漉漉的一层水汽。“你知道他总是看见克拉拉,对吗?在她过世以后。”
道森皱了皱眉头。“你在说些什么?”
“他发誓说她还在周围。”
他的脑海里瞬间闪过那些活动和影子,他曾经经历过这些。“你是什么意思?他看见她了?”
“就像我刚刚说的。他看见她,还跟她说话。”她说。
他眨了眨眼。“你是说塔克相信自己看见鬼魂?”
“怎么?他从来没有告诉过你?”
“他从来没有跟我说起过克拉拉,就是这样。”
她睁大了眼睛。“从来没有?”
“他只告诉过我她的名字。”
所以阿曼达把杯子放在一边,开始告诉他这些年来塔克跟她分享的故事。十二岁的塔克如何退了学,在叔叔的汽车修理站找到份工作;十四岁的时候,他如何在教堂第一次遇到克拉拉,从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以后会跟她结婚;经济大萧条几年之后,塔克一家,包括他的叔叔,如何搬到北方找工作,然后再也没有回来。她告诉道森,他跟克拉拉在一起最初的几年,包括克拉拉第一次流产,还有他累死累活地替克拉拉的父亲在农场上干活,晚上还卖力盖这座房子。她说战后克拉拉还流产过两次。上世纪五十年代,塔克搭建了修理站,慢慢开始修理汽车,其中包括一辆凯迪拉克,车主是一位崭露头角的歌星,名叫埃尔维斯·普雷斯利[2]。她终于说完了克拉拉的死,还有塔克如何跟克拉拉的鬼魂说话,道森已经喝光了杯子里的茶,正盯着杯子看,毫无疑问正努力把她说的故事,跟他认识的那个人对上号。
“我无法相信他什么都没有跟你说。”阿曼达感到很诧异。
“我猜他有自己的理由。也许他更喜欢你。”
“我想不是这样的,”她说,“只是因为我认识他比较晚,你认识他的时候,他还在伤心之中。”
“也许吧。”他说,显得有些不相信。
阿曼达继续说:“你对他来说很重要。不管怎么说,他让你住在这里。不止一次,而是两次。”道森最后点了点头,她把杯子放在一边。“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都可以。”
“那么你们两个到底说些什么?”
“汽车、引擎、变速器。有时候我们谈论天气。”
“真是才华横溢。”她开玩笑说。
“你无法想象。但是,当时我也不很健谈。”
她朝他俯过身来,突然变得意味深长。“好吧,现在我们都知道塔克的故事,你也知道我的故事。但是,我依然不知道你的故事。”
“你当然知道。我昨天就告诉过你了。我在一家钻井平台上工作,住在乡下一幢活动房屋里,还是开着同一辆汽车,没有约会。”
阿曼达慵懒地让她的马尾辫垂在肩头,动作几乎带着撩拨。“告诉我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她哄着他说,“关于你的别人不知道的事情。告诉我一些让我惊讶的事情。”
“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说。”他说。
她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我怎么不相信你的话?”
因为,他想,我从来瞒不住你任何事情。“我不知道。”他改口说。
听了他的回答,她沉默了一会儿,脑子里在想些别的事情。“你昨天说了一些事情,我觉得很好奇。”他脸上露出疑问的表情,她继续说下去。“你怎么知道玛里琳·邦纳没有再结婚的?”
“我碰巧知道。”
“是塔克告诉你的?”
“不是。”
“那你怎么知道的?”
他双手交叉在一起,往后靠进摇椅里,知道假如自己不说,她会再问一遍的。她在这方面也一点都没变。“我从头开始说,这样也许比较好。”他说,叹了口气。他跟她说了邦纳一家的故事——很久以前,他去拜访了玛里琳摇摇欲坠的农舍,他们一家多年来的挣扎,他出狱后开始匿名送钱给他们。最后,他说起多年来,他雇了私家侦探报告这家人的情况。他说完后,阿曼达沉默了,看得出该怎么回答让她很纠结。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最后脱口而出。
“我知道你会这么说。”
“我是认真的,道森。”她说,她显然很生气。“我的意思是,我知道你做的事情很高尚,我肯定你改变了他们的生活。但是……有些事情也很悲哀,因为这明显是一场事故,而你无法原谅自己。每个人都会犯错误,哪怕有些错误比另外一些更糟。事故总是会发生的。但是,你为什么要雇人跟踪他们?为什么要知道他们的生活中发生了什么?那样是不对的。”
“你不懂——”他开始说。
“不,是你不懂。”她打断他的话,“你不认为他们需要隐私吗?拍照片,挖掘他们的个人生活……”
“不是这样的!”他抗议说。
“但是事实如此!”阿曼达拍了一下摇椅的扶手,“假如他们发现怎么办?你能想象这有多可怕吗?他们会感到自己被背叛,生活被入侵?”她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让他出乎意料,她抓得很紧,似乎急于保证他听见她说话。“我不是说,我不同意你在做的事情;怎么处理你的钱是你自己的事。但是,其余呢?侦探是怎么回事?你应该停止这样做。你向我保证你会停止,好吗?”
他能感觉到她触摸的温度。“好吧,”他最后说,“我保证以后不会再这么做。”
她仔细看了看他,肯定他是在说实话。他们相遇以来第一次,道森几乎看上去很累。他的硬朗形象似乎被打破了,他们坐在一起的时候,她在想假如那年夏天她没有离开,他会过得怎么样。假如他在监狱里的时候,她去看看他会怎么样?假如道森不被过去的错误所折磨,他现在的生活应该会大为不同。那样的话,道森即便不幸福,也起码能找到一点安宁。对他来说,安宁几乎难能可贵。
但是,他不是唯一找不到安宁的人,对吗?难道不是所有人都希望得到安宁吗?
“关于邦纳一家,”他说,“我还有一件事情要交代。”
她感到自己几乎喘不过气来。“还有?”
他腾出手擦了擦鼻翼,似乎要争取点时间。“今天早晨,我去邦纳医生的墓地献了花。我出狱之后就一直这么做。对我来说承受得太多了,你知道吗?”
她凝视着他,想他是否还有让她惊讶的事情,但是他没有继续说什么。“这不像你做的其他事情一样严重。”
“我知道。我只是想应该提到这件事。”
“为什么?因为你现在想听我的意见?”
他耸了耸肩。“也许吧。”
她一时没有回答。“我觉得献花没有问题,”她最后说,“只要你做得不过分。实际上……那样挺合适的。”
他转向她。“是吗?”
“是的,”她说,“去他的墓地献花很有意义,而且并不侵犯别人的生活。”
他点了点头,但什么都没说。阿曼达在沉默中靠得更近了。“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她说。
“我说了所有的事情之后,几乎害怕猜你想什么了。”
“我在想你跟塔克比你意识到的更像。”
他向她转过身去。“这算好事还是坏事?”
“我还在这里陪着你,对吗?”
即便在阴凉处,空气也热得令人窒息,阿曼达带着道森回到屋内。纱门在他们身后轻轻碰上。
“你准备好了吗?”他问,一边查看一下厨房。
“没有,”她说,“但是,我想我们不得不如此。那个文件看起来还是不对劲。我甚至不知道从何开始。”
道森用脚步量着厨房的长度,然后转向她。“好吧,让我们这样:想一想你最后一次来看塔克的情景,你想起什么?”
“当时就跟以往一样。他谈起了克拉拉,我给他做饭。”她轻轻耸一下肩,“他在椅子里睡着了,我在他肩上盖了条毯子。”
道森把她拉进起居室,朝壁炉点了点头。“那么,也许你可以拿走这张照片。”
她摇了摇头。“我不能这么做。”
“你情愿让它被扔掉?”
“不,当然不是。但是,你应该拿走。你跟他比我更熟。”
“不是这样的,”他说,“他从来没跟我提起克拉拉。当你看见照片,你就会想起他们两个,不只是他本人,这就是他为什么告诉你关于她的故事。”
她犹豫着,他朝壁炉走去,轻轻把照片从壁炉架上拿下来。“他希望这对你很重要。他希望他们两个对你来说很重要。”
她伸手去拿照片,凝视着它。“但是,假如我拿走了,你留下什么呢?我的意思是说,这里没有太多东西。”
“不要担心。我先前看见过一些我想留下的东西。”他朝门口走去,“来吧。”
阿曼达跟着他走下台阶。他们向汽车修理站走去,她渐渐明白:假如房子造就了她和塔克的纽带,那么修理站就是属于道森和塔克的地方。甚至在他找到东西之前,她已经知道他想要什么了。
工作台上整洁地叠着一方褪色的印花手帕,道森伸出手去。“这就是他想要我留下的东西。”他说。
“你肯定吗?”阿曼达向那方红布瞥了一眼,“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我刚注意到,这里有件干净的东西,所以一定是留给我的。”他咧开嘴笑了,“但是,我肯定。对我来说,这就是塔克。我从来没看见他身边没有手帕。当然,一直是同样的花色。”
“当然,”她表示同意,“我们在谈论塔克,对吗?这位先生总是保持习惯不变。”
道森把印花手帕塞进后裤兜。“这不是件坏事。变化并不总是好的。”
这句话似乎悬挂在空气里,阿曼达没有回答。他背靠着那辆“黄貂鱼”汽车,触到了她记忆中的某些东西,阿曼达朝他走了一步。“我忘了问坦纳怎么处理这辆汽车。”
“我在想,我最好把车修好。然后,坦纳可以让车主把它取走。”
“真的吗?”
“看起来所有的零件都在这里,”他说,“我很肯定塔克希望我完成修理。另外,你要跟妈妈去吃饭,所以,我今晚也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
“你要修多久?”阿曼达扫了一眼装着备用零件的盒子。
“我不知道。也许需要几个小时吧?”
她把注意力转向汽车,从车头走到车尾,然后转向他。“好吧,”她说,“你需要帮忙吗?”
道森嘲弄地微笑着。“我最后一次见到你之后,你学会如何修理引擎了?”
“没有。”
“你走了以后,我会把它弄好的,”他说,“没有什么大问题。”他转过身,朝房子做了下手势。“假如你愿意回房子里的话,我们可以回去。外面可真够热的。”
“我不想你工作得太晚。”她说,仿佛重新发现了一个旧的习惯,她走到了曾经属于她的地方。她把一根拆轮胎棒拨到一边,撑起身子坐到工作台上,让自己感到舒适。“我们明天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另外,我一直都喜欢看着你工作。”
他觉得自己听到了某种类似于允诺的言外之意,过去的岁月仿佛又重返到他们身上,允许他重游最快乐的时光和地点。他背过身去,提醒自己阿曼达已经结婚了。她根本不需要再续前缘,使事情变得复杂。他慢慢地深吸一口气,伸手去拿工作台另一边的盒子。
“你会觉得无聊的,修车要花一些时间。”他说,试图掩饰自己的想法。
“不用担心我。我习惯了。”
“习惯了无聊?”
她交叠起双腿。“我以前曾在这里一坐几个小时等你做完工作,然后我们可以离开,去做些有意思的事情。”
“你应该说些什么的。”
“要是我无法忍受下去,我会说的。但是,我知道自己把你拉走的时间太多,塔克就不会再让我来了。那也是我不让你一直说话的原因。”
他的脸有一半在阴影里,她的嗓音是种诱惑。太多记忆涌上心头,她就像从前一样坐在那里,就像从前一样说话。他从盒子里拿起化油器,检查了一下。化油器返修过,但是显然修得很好,他把化油器放在一边,迅速读了一遍订单。
他走到车前,突然打开引擎盖,朝里面凝视着。他听见她清了清嗓子,就朝她瞥去。
“既然塔克不在这里,”她说,“现在,我们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哪怕你在工作。”
“好吧,”他站得更直了,朝工作台走过来。“你想说什么?”
她想了想。“好吧,说说这个怎么样?我们在一起的第一个夏天,你记忆最深的是什么?”
他伸手去拿一套扳手,思考这个问题。“我记得总在疑惑,你究竟为什么愿意跟我在一起。”
“我是认真的。”
“我也是。我一无所有,而你拥有一切。你可以跟任何人约会。虽然我们尽力瞒着别人,我那时就知道只会给你带来麻烦。对我来说这是不明智的。”
她把下巴搁在膝盖上,紧紧抱着双膝。“你知道我记得什么?我记得我们开车去大西洋海滩。我们看见那些海星的情景,就好像它们一下子给冲上岸来,我们沿着海滩一直从这头走向那头,把它们扔回水里。后来,我们分了一个汉堡,还有薯条,看着夕阳落下。我们肯定聊了整整十二个小时。”
她笑了笑,继续说,她知道他也回想起了往事。“这就是我为什么喜欢跟你在一起。我们可以做最简单的事情,比如,把海星扔回大海,分享一个汉堡包,还有聊天,那时候我就知道自己是幸运的。因为你是第一个并不总想着让我刮目相看的人。你接受自己本来的样子,更重要的是,你也接受我本来的样子。其他事情都无关紧要——无论是我的家庭、你的家庭,或者世界上的任何别人。只有我们两个。”她停了一下,“我从来也没有那样快乐过,后来,只要我们在一起总是那么快乐。我永远都不希望结束。”
他迎着她的目光。“也许一切并没有结束。”
带着年龄和成熟带来的距离感,她明白了他当时有多爱她。他依然爱着她,她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低诉,一时间她有种奇怪的印象,他们过去所分享的一切,仿佛一本书的开头几章,结尾还没有写完。
这个念头本该把她吓一跳,但是她没有害怕,她用手掌摩挲着他们名字首字母的隐约轮廓,这是许多年前刻在工作台上的。“你知道吗,我父亲过世后,我来过这里。”
“哪里?这里?”她点了点头,道森又伸手去拿化油器。“我记得你说,你是几年前才开始去看塔克的。”
“他不知道。我来这里的事情,我从来没告诉过他。”
“为什么?”
“我没法告诉他。我只有这样才能不崩溃,我想要一个人待着。”她停了下来,“那是贝儿去世后过了一年,妈妈打电话告诉我,爸爸心脏病突发,那时我内心依然在挣扎。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和妈妈一周前来达勒姆看过我们,但是下一件我知道的事情,就是我们拖儿带女地赶去参加他的葬礼。我们开了一上午的车到这里,当我踏进家门,妈妈打扮得光彩照人,立刻开始跟我们讲在殡仪馆的任务。我的意思是说,她几乎没有表达任何感情。她似乎更担心葬礼仪式上选的花对不对,还有我有没有给所有的亲戚打电话。这就像是一场噩梦,等到一天结束,我感到如此……孤独。所以,我半夜离开家,开车到处转悠,出于某些原因,我最后在路边停下车,走到这里。我无法解释这一点。我坐在这里痛哭起来,一连哭了几个小时。”她吁出一口气,回忆如潮水般涌来。“我知道爸爸从来没有给你机会,但他并不是个坏人。我跟他相处总是比跟妈妈好得多,我年纪越大,我们就越亲密。他爱孩子们——尤其是贝儿。”她沉默了,最后悲伤地笑了笑。“你觉得奇怪吗?我的意思是说,他死后我来到这里。”
道森想了想。“不,”他说,“我觉得一点都不奇怪。我服完刑,也回到了这里。”
“你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
他抬起眉毛。“你有地方可以去吗?”
当然,他是对的。塔克的房子不仅是田园牧歌般的回忆,也总是她能来大哭一场的地方。
她把手指扣得更紧了,用力驱散回忆,平复了一下情绪,看着道森开始把引擎拼装在一起。随着下午时光流逝,他们轻松地聊起了日常琐事,过去和现在,各种生活的碎片变得丰满,从书本到梦想去的地方,他们谈论起所有的事情,彼此交换意见。他在用扳手校正零件,她听着套筒扳手熟悉的咔嗒声,感到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看着他用力拧松一个螺栓,他咬紧牙关终于把螺栓拧下来,然后小心翼翼放在一边。就像他们年轻时候一样,他会时不时停下手里的活儿,显出她说的所有事情,他都认真地听着。他以朴素的方式希望她知道,无论过去还是将来,她对他来说永远都是重要的,这种方式在她眼中是一种痛苦的强烈感情。后来,他从劳动中停下休息,他走进房子,带回来两杯甜茶。一瞬间,只是一瞬间,她想象自己可以过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她知道这种生活是她一直真正想要的。
接近傍晚的时候,太阳低低地照耀在松树上方,道森和阿曼达终于离开汽车修理站,慢慢朝她的汽车走去。过去几个小时,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有所变化——也许是过去的重生,脆弱而不可捉摸——让她感到既激动又害怕。至于道森,当他们肩并肩走着,他渴望伸出胳膊搂着她,但为了不让她心乱,他还是阻止了自己。
他们最后走到她的车门边,阿曼达的微笑带着某种试探。她抬起头看他,注意到他浓密的睫毛,所有女人都会嫉妒的。
“我希望自己不必走。”她承认说。
他身体的重心换到另一只脚。“我肯定你和妈妈会度过一段美好时光。”
也许吧,她想,但更可能不会是什么美好时光。“你走的时候会锁门吗?”
“当然。”他说,注意到阳光照着她闪闪发亮的皮肤,几缕散乱的秀发在微风中拂动。“你明天打算怎么办?你想要我在那里跟你碰头,还是我跟你一起走?”
她思前想后,觉得左右为难。“我们没有理由开两辆车去,对吗?”她最后问道,“我们十一点左右在这里碰头吧,然后开车一起去。”
他点了点头,看着她,他们两个都没有动。最后,他微微朝后退了一步,打破暧昧的空气,阿曼达觉得有些激动。她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屏住呼吸。
她坐进汽车前座,道森在她身后关上车门。落下的夕阳把他的身体勾勒出一道剪影,她几乎觉得他是个陌生人。她突然感觉有点尴尬,便伸进手袋翻找钥匙,注意到她自己的手正在颤抖。
“谢谢你的午饭。”她说。
“随时效劳。”他回答说。
汽车开动时,她朝后视镜瞥了一眼,她看到道森还站在她离开的地方,仿佛希望她改变主意,调转车头。她感到某些危险的东西在涌动,某些她竭力否认的东西。
他还爱着她,她现在能肯定,意识到这一点,令人陶醉。她知道这样是错误的,她竭力驱走这种感觉,但是道森和他们的过去又一次深深扎下根,多年来,她第一次感到终于回家了,她再也不能否认这个简单的事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