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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旅馆里的窗帘很薄,破晓时分阳光就把道森唤醒了。他翻了个身想继续睡,却发现难以入眠。于是,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他早晨会浑身酸痛,尤其是肩膀和背部。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在钻井上工作多少年;他的身体积累了不少疲惫伤痛,过去的每一年似乎都加重了他的肌体损伤。

  他把手伸进帆布袋找到运动装备,穿好衣服,安静地来到楼下。旅馆跟他期待的差不多:楼上有四间卧室,楼下有一间厨房、餐厅和休息区。旅馆主人不出意料地喜欢航海主题,茶几上摆放着微型木头船模,墙上挂着双桅帆船的油画。壁炉上方有个古老的轮船方向盘,门背后钉着河流的地图,标出了航道。

  旅馆主人还没有起床。他昨晚登记入住的时候,他们告诉他送来的鲜花放在他的房间里了,早餐是八点钟。这样,他在跟律师会面之前,就有充足的时间做他该做的。

  外面,清晨天已经很亮。河面上一层薄雾,如低垂的云层般流动,而天空一碧如洗,清澈而湛蓝。空气已经变得温暖,预示着炎热的天气即将到来。他转了转肩膀,慢慢朝马路跑去。几分钟后,他的身体才变得灵活,他的步履开始轻松起来。

  路上很安静,他走进了奥利安托小镇的中心。他走过两家古玩店,一家五金店和几家房产中介;街对面的欧文饭店已经开始营业,外面停着几辆车。放眼望去,河面上的雾气开始上升,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闻到海盐和松树的新鲜气味。他走过小船坞边上一家热闹的咖啡店,几分钟后,身体僵硬的感觉完全消失,他才加快了脚步。船坞上空,海鸥盘旋着发出叫声,人们正忙着把冷藏箱搬上帆船,他慢跑着经过一家粗朴的鱼饵店。

  他走过第一浸信会教堂,惊叹地看着教堂的彩色玻璃,努力回想孩提时是否注意过这些。然后,他开始寻找摩根·坦纳的办公室。他知道地址,终于在一幢砖砌的小楼房上找到了招牌,那幢楼房挤在一家药店和一家钱币店之间。楼里还有另外一位律师,但他们似乎并不合伙开展业务。他不知道塔克为什么选择坦纳。上门前,他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

  走到奥利安托的镇中心边缘,道森离开大马路,拐进邻近的小街道,漫无目的地跑着。

  他睡得不好。阿曼达和邦纳一家不停地在他脑子里盘旋。在监狱里,除了阿曼达,他就只想着玛里琳·邦纳。她在审判的听证会上作了证,她在证词中强调,他不仅夺走了她深爱的男人,夺走了孩子们的父亲,也破坏了她的整个生活。她的嗓音嘶哑,她承认不知道将来怎么供养家庭,他们的未来要面临什么。他们发现,邦纳医生并没有买人寿保险。

  最后,玛里琳·邦纳失去了房子。她跟着父母搬回了果园,继续为生活而挣扎。她的父亲早就退休了,有肺气肿的早期症状。她的母亲有糖尿病,房产的贷款吃掉了果园带来的每个美元。由于父母需要全天候的照料,玛里琳只能从事兼职。她微薄的薪水加上父母的社会保障金,勉强能支付日常开销,有时甚至维持不了。他们居住的农舍开始散架,并且开始拖欠果园的贷款。

  道森出狱时,邦纳一家已经陷入绝境。道森一开始不知道,直到半年后,他去农舍道歉,才了解这一切。玛里琳来开门的时候,道森几乎认不出她了:她的头发变得灰白,面色蜡黄。她却把他认得清清楚楚,他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她就尖叫着让他离开,她声嘶力竭地说他毁掉了她的生活,他杀死了她的丈夫,她甚至没有足够的钱修一修漏水的屋顶,或者雇来需要的帮工。她嚷着银行威胁取消果园的抵押品赎回权,嚷着她要去喊警察。她警告他再也不要来。道森走了,但是当晚他又回到农舍,察看了朽坏的建筑,他走过一排排桃树和苹果树。过了一个礼拜,道森从塔克那里领到了薪水,他去了银行,给玛里琳·邦纳寄了一张支票,把所有的薪水,连同他出狱以来存下的一切都寄给了她,连一张便条都没有夹。

  几年后,玛里琳的生活慢慢变好。她的父母相继过世,她继承了农舍和果园。虽然时时需要为生活挣扎,她还是慢慢还完了贷款,并且把房子修了修。现在,她完全拥有了这片土地。他离开小镇几年后,她开展了一种邮购业务,售卖自制的罐头蜜饯。依靠互联网的帮助,她的生意蒸蒸日上,不再需要担心付不起账单。虽然她没有再婚,她一直在跟一个叫利奥的会计约会,他们的关系持续了将近十六年。

  至于孩子们,埃米莉从东卡罗来纳州立大学毕业,最后搬到了罗利,在一家百货商店当经理,将来可能准备接手母亲的生意。艾伦住在果园里,母亲给他买了半幢房子,他没有上大学,但是有份稳定的工作,在寄给道森的照片里,他看上去总是很快乐。

  照片每年寄到路易斯安那,连同一封短信,汇报玛里琳、埃米莉和艾伦的近况。道森雇的私家侦探很尽职,但从不窥探太深。

  他有时对雇人跟踪邦纳一家感到愧疚,但他一定得知道自己的努力是否给他们的生活带来哪怕最小的改善。这就是自那晚发生车祸以来,他最希望的结果。所以过去二十年来,他每个月给他们寄支票,用的是海外的匿名银行账户。毕竟,他对他们家庭的最大损失负有责任。当他走在安静的街上时,他知道自己愿意付出一切来弥补他们。

  阿贝·科尔感到身体燥热恶心,虽然发着高烧,他还是在发抖。两天前,他把棒球棍朝一个触怒了他的人挥去,那人出乎意料地掏出了一把美工刀。这把脏兮兮的刀把阿贝的肠子拉了道凶残的豁口。早晨,他注意到伤口流出了绿色的脓水,虽然敷了药,闻起来还是一股恶臭。假如高烧不退,阿贝就要用棒球棍打他的表弟卡尔文,因为他发誓自己从兽医站偷来的抗生素管用。

  但是,阿贝刚刚看见道森从街对面跑过。这让他分了心,他在想该怎么对付道森。

  特德在他身后的便利店里,他不知道特德是否看见了道森。也许他没看见,否则他就会像头野猪一样冲出店门。特德一听说塔克翘辫子的消息,就在等着道森露面。说不定特德已经磨好刀具,装好弹药,检查完他的手榴弹或者火箭筒,或者任何藏在他跟埃拉那个浪荡小婊子待的老鼠洞里的其他武器。

  特德的脑子不对劲。从来就没对劲过。这个人只知道发火。监狱里蹲了九年牢,还是没让他学会懂点儿规矩。过去几年,事情发展到了几乎无法控制特德脾气的地步,但是,据阿贝看来,这并不总是件坏事。这使特德成为一个有力的暴徒,保证所有在他们领地撒野的人都乖乖听话。这些日子,特德把每个人都吓破了胆,包括家里人,这正中阿贝的下怀。他们从不打探阿贝的事情,阿贝让他们干吗就干吗。阿贝虽然不关心他的弟弟,但他发现特德很有用。

  但是,现在道森回到镇上了,谁知道特德会做什么?阿贝猜到如果塔克去世,道森就会露面。但是,他希望道森别待太久,表达一下悼念就足够了,在任何人知道道森回家之前就赶紧走。稍微有点头脑的人都会这么做。阿贝确定道森够聪明,知道特德每次照镜子,看见自己被打歪的鼻子,就恨不得杀了道森。

  不管怎么样,阿贝并不关心道森的死活。但是,他不希望特德制造不必要的麻烦。维持家族生意运转已经够不容易了,假如联邦调查局、政府、地方治安官插手的话,事情就更难办了。从前法律害怕他们,但是今不如昔。现在,到处都有警察的直升飞机、狗、红外线和线人。阿贝不得不考虑这些问题,他正在单枪匹马地应付这类事情。

  事实上,道森比特德通常对付的那些毒品贩子聪明多了。道森曾经把特德和他父亲打得屁滚尿流,他们两个都手持武器,不管你怎么看待道森,这都说明点问题。道森根本不怕特德或者阿贝,他已经准备好了。他在必要的时候,会变得冷酷无情,所以有充分理由该让特德歇歇了。但是,特德不会就此罢手的,因为他压根没法头脑清醒地思考问题。

  阿贝一点都不希望特德再次被送进监狱。阿贝需要他,家里有一半成员都很别扭,而且喜欢做些蠢事。假如特德看见道森,而阿贝无法阻止他冲动报复的话,特德可能再次站到审判席上。这个念头让他胃里发烧,胃酸翻江倒海。

  阿贝弯下腰,在柏油马路上呕吐起来。他用手背擦了擦嘴巴,道森最后消失在拐角处。特德还没有出来。阿贝心里松了口气,决定不告诉他看见的情景。他再次发抖起来,肠子火烧火燎的。上帝,他想要拉屎。谁会想到那家伙带着把美工刀呢?

  阿贝并没有打算杀死那个人,他只想给他个警告,他或者任何想打坎迪的主意的男人。但是,阿贝再也没有下次机会了。他一发起脾气,就停不下来。他应该小心点,可能触犯法律的时候,他总是小心谨慎,但是,每个人都应该理解,谁也别想染指他的女朋友。男人们最好别看她,也别跟她说话,更别提打主意把手伸进她的裤子。她也许正怒气冲冲,但是,坎迪应该明白自己现在是他的女人。他实在不想把她那张漂亮脸蛋揍得鼻青脸肿来让她弄清楚这一点。

  坎迪不知道该拿阿贝·科尔怎么办。是的,他们出去约会过几次,他也许认为自己已经有权控制她了。但他是个男人,她很久以前就懂得男人了,哪怕是阿贝这样的愣头青。她可能只有二十四岁,但她十七岁起就独立生活了,她知道只要自己留着金色的蓬松长发,用那样的眼神抬头看着男人们,她就可以让他们做任何她想要的事情。她知道如何使一个男人神魂颠倒,无论他实际上有多乏味。过去七年,她这一招屡试不爽。她有一辆福特野马敞篷车,威尔明顿某个老男人的礼物;她的窗台上放着一尊小佛像,据说是黄金的,是查尔斯顿一个亲密的中国男人送的。她知道自己要是告诉阿贝手头缺钱,他很可能给她一笔钱,并感觉自己像个国王。

  但是,这也许不是个好主意。她不是本地人,几个月前才来奥利安托,根本不知道科尔家族是什么人。她对他们了解得越多,就越不敢跟阿贝走得太近。并非因为阿贝是个罪犯。她在亚特兰大跟一个毒品贩子厮混过几个月,为了将近两万美金,他们俩对这样的交易都感到很高兴。但现在,不是阿贝的罪犯身份把她唬住了,而是,特德让她不安。

  阿贝来的时候总是带着特德,坦白地说,特德让她害怕。不仅是他的满脸麻子或者黄褐色的牙齿吓到她了,还是他的整个……气场。当他咧嘴朝她笑的时候,有种兴高采烈的恶毒,就好像他无法决定到底是扼死她,还是亲吻她,但是,他觉得两者都同样很有趣。

  特德一开始就让她感到毛骨悚然,但是,她不得不承认,认识阿贝越久就越担心他们俩是一块料子。最近,阿贝的占有欲越来越强,这开始让她觉得害怕。老实说,也许是时候离开了。开车向北去弗吉尼亚州,还是向南去佛罗里达州,其实无关紧要。她打算明天就走,但是她还没有钱旅行。她的钱都从指缝里溜走了,她盘算着,要是周末能在酒吧里钓上几个顾客,假如她打得一手好牌,到礼拜天她就能挣到足够的钱。在阿贝·科尔发觉她走掉之前,离开这个鬼地方。

  运货的卡车摇晃着在中心线和路边沿之间迂回前进,艾伦·邦纳正拿着一包香烟往大腿上弹着,想从里面抽出一根来,同时当心夹在两腿间的一杯咖啡不会洒出来。收音机正高声放着一首乡村歌曲,内容是关于一个男人丢了他的狗,或是想养条狗,或是喜欢吃狗肉,诸如此类的。但是歌词永远不像节奏那么重要,这首歌的曲调有着严肃的节奏。再加上那天是礼拜五,这意味着艾伦只要再工作七小时,就会迎来漫长、欢乐的周末,他已经开始心情舒畅了。

  “你能不能把声音关小点?”巴斯特说。

  巴斯特·蒂伯逊是公司新来的学徒工,这是他还待在卡车上的唯一理由,整个星期他都一直在抱怨这个那个,或者问东问西。这样足够把任何人逼疯。

  “什么?你不喜欢这首歌?”

  “员工手册里说,大声开收音机会导致分心。罗恩在雇我的时候特别关照过。”

  这是巴斯特另一个特别烦人的地方。他是个一丝不苟坚持规则的人。也许这就是罗恩雇他的原因。

  艾伦弹出了香烟,用牙齿叼着,一边找打火机。东西在他的口袋很深处,打火机掏出来的时候,他得集中精神防止咖啡洒掉。

  “不用担心。今天是礼拜五,记得吗?”

  巴斯特似乎对他的回答并不满意,艾伦的眼神瞥过来,注意到今天早晨他熨过衬衫了。毫无疑问巴斯特保证也让罗恩注意到了。没准进办公室的时候,还夹着本笔记本和钢笔,这样他就能把罗恩说的每句话都记下来,同时恭维罗恩的智慧。

  这家伙的名字呢?那是另外一回事。什么样的父母会给孩子起名叫巴斯特?

  艾伦最后终于掏出了打火机,运货车又一次拐上了路边沿。

  “嗨,你怎么起了个名字叫巴斯特?”他问道。

  “这是个姓氏。我妈妈那边的。”巴斯特皱起了眉头,“今天要运几趟货?”

  整个星期,巴斯特都在问这个问题,艾伦仍然没有弄明白为什么确切的数字这么重要。他们往加油站和便利店运送乘客、坚果、薯条、果脯和牛肉干,但关键是不能迅速驶过路线,否则罗恩就会增加更多的站点。艾伦去年学会了这一点,他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他的地图已经覆盖了整个帕姆利科县,这意味着他没完没了地沿着人类历史上最乏味的道路开车。即便如此,这也无疑是他做过的最好的工作,好过盖房子、打理园林、洗车或任何自他毕业后做过的工作。这里,新鲜空气吹进车窗,他想把音乐开多响就多响,没有老板经常站在背后朝他的脖子吹冷风,工资也不算差。

  艾伦笼起手,一边点烟,一边用胳膊肘驾驶。他把烟从开着的窗口呼出去。“够多了。我们能送完就算运气。”

  巴斯特朝另一边的车窗转过脸去,屏住呼吸说:“那样的话,我们也许不应该吃这么长时间的午饭。”

  这孩子一本正经得让人恼火。他就是个娃娃,即便从实际上说,巴斯特的年纪还比他大。然而,他也不愿意巴斯特跟罗恩打报告说他在磨洋工。

  “跟午饭没关系,”艾伦尽量听上去严肃地说,“这跟客户服务有关系。你不能只是跑进跑出,你得跟别人说话。我们的工作是保证顾客愉快,这就是为什么我总是确保照章办事。”

  “就像抽烟。你知道不应该在车里面抽烟。”

  “每个人都有点癖好。”

  “还有把收音机开得震天响?”

  噢,这孩子显然在列他的罪状,艾伦脑子不得不转得快一点。

  “我是为你着想。你知道,这是某种庆祝。这是你第一个星期的结束,你工作做得很好。我们今天结束后,我保证会让罗恩知道这一点。”

  这样提起罗恩足以让巴斯特安静几分钟了,虽然也没安静多久,但跟这样一个人在车里待了一个星期,有一点安静就是件好事。这一天没法很快就结束,但是,下周他又能独自开车了。感谢上帝。

  今天晚上呢?周末就要开始了,他要尽最大努力忘掉巴斯特。今晚他要去“潮水酒吧”,镇外的一家小夜总会,那里几乎是附近唯一能提供夜生活的地方。他会喝点啤酒,打会儿台球,假如他运气好,那个可爱的酒吧招待也会在那儿。她的紧身牛仔裤把身体线条勾勒得恰到好处,每次俯身递给他啤酒的时候,都让人注意她暴露的上装,啤酒的滋味也显得好多了。星期六和星期天晚上也一样,他母亲跟长期男友利奥会有安排,不会像前一天晚上那样来他的房子看他。

  他无法理解母亲为什么不跟利奥结婚,也许那样她就有更好的事情做,而不是对她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管头管脚。这个周末,他不希望如母亲期待的那样,去管理公司,因为这压根儿就不可能。穿得破旧一点又怎样呢?那时,他会坐在自己的运货车里,假如这不值得小小庆贺一番,那就没什么事情值得了。

  玛里琳·邦纳为艾伦感到担心。

  当然不是一直担心,她尽力让自己不要忧虑太多。不管怎么说,他是成年人了,她知道他已经长大成人,可以自己作决定了。但她是他的母亲,在她看来艾伦最主要的问题是,他总是会选容易的道路。这样没有前途。更有挑战的路途上才会有更好的机会。让她感到不安的是,他生活得像个十几岁的大孩子,可他已经二十七岁了。昨晚,她去他的房子看他,他正在打游戏。他的第一反应居然是问她想不想试一下。她站在门道上,不禁疑惑自己怎么会生出这样一个儿子,他看上去一点都不了解她。

  当然,她知道情况可能会更糟。糟糕得多。底线是艾伦人品不错。他人很好,有份工作,从来没有陷入过麻烦,在这个时代的世风下,这样就算很好了。不管怎么说,她读报纸,听镇上的闲言碎语。她知道他的很多朋友,她从小看着那些年轻人长大,有些甚至出身在更好的家庭,如今堕落到吸毒、酗酒,甚至进了监狱。想到他们生活的环境,就不难理解了。过多的人群繁荣了美国小镇,让小镇看上去就像诺曼·洛克威尔的油画一般,但现实却完全不同。因此,奥利安托或者任何其他小镇,除了医生、律师或者有产业的人,根本没有高收入的工作。诚然在许多方面,小镇是生儿育女的理想地方,但是年轻人也没有什么雄心壮志可以实现。小镇没有,也不可能有中层管理职位,周末也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甚至也没什么新的人可以认识。她无法理解艾伦为什么依然想生活在这里,但是,只要他快乐并且以自己的方式活在这个世界上,她也愿意帮助他过得容易一些,哪怕这意味着她要给他离农舍不远的地方买一整幢房子,来让他开始自己的生活。

  不,她对奥利安托这样的小镇并不心存幻想。在这方面,她跟小镇其他的体面家族不一样,但是,她失去了丈夫,年纪轻轻拖着两个孩子,这足够改变一个人的看法。贝内特家族的银行家们上过北卡罗来纳大学,这并不能阻止他们努力收回果园的抵押赎回权。她的姓氏和关系也无助于养活挣扎在生存线上的家庭。甚至,她在北卡罗来纳大学拿的响当当的经济学学位也没给她带来敲门砖。

  所有的事情终究要归结到钱上面。归根结底,一个人实际所能做的比他们自认为自己是什么人物要重要得多。这就是为什么她无法继续容忍奥利安托镇维持现状的原因。这些天,她雇了一个勤奋的移民,而不是北卡罗来纳大学毕业生或者杜克大学的交际花,后者总相信过上好日子是世界欠她的。在伊芙琳·科利尔或尤金妮亚·威尔科克斯这样的人看来这样的做法简直亵渎上帝,但她早就把伊芙琳和尤金妮亚这类人看作恐龙,她们依恋的世界早就不存在了。在最近的镇会议上,她就直言不讳地说了。往日这样的言论一定会引起骚动,但是玛里琳的生意在镇上属于少数几家还在扩张的,所以别人也无法再说什么,包括伊芙琳·科利尔或尤金妮亚·威尔科克斯。

  戴维过世之后,玛里琳开始珍惜来之不易的独立生活。她学会了听从直觉,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喜欢掌控自己的生活,没有任何人会用期待来阻碍她。她想这就是为什么她拒绝了利奥一次又一次求婚的原因。他在莫尔黑德城做会计,人聪明、随和,她喜欢跟他在一起度过时光。更重要的是他尊重她,孩子们都崇拜他。埃米莉和艾伦无法理解她为什么总是说不。

  但是,利奥知道她总会说不,他觉得可以接受,因为事实上他们俩都对这种方式感到舒适。他们明天晚上可能去看场电影,礼拜天她去教堂,然后去墓地看望戴维,将近四分之一个世纪以来,她每周末都会这么做。随后,她跟利奥一起吃晚饭。她以自己的方式爱着他。也许并不是其他人所理解的那种爱,但是没关系。她和利奥所拥有的,对他们来说已经够好了。

  距离半个小镇之外,阿曼达正坐在厨房的桌边喝咖啡,尽力对她母亲故意的沉默视而不见。前一天晚上,阿曼达回来时,母亲正等在客厅里,阿曼达还没得空坐下,质问就开始了。

  “你去哪里了?你为什么这么晚回来?你为什么不打电话?”

  “我打过电话了。”阿曼达提醒妈妈,妈妈显然想责备她,但她不想争论不休,阿曼达咕哝着说她头疼,真的得回房间躺着。假如母亲早上的态度暗示着什么,她显然很不高兴。妈妈除了进厨房时说了声“早安”,一句话都没有说,直接朝烤面包机走去。妈妈叹了口气打破沉默,往里面扔了块面包。面包有点烤焦了,她又叹了口气,这次稍微大声了点。

  “我知道了。”阿曼达想说。你心烦意乱。你现在好了吗?但她没说什么,而是呷了口咖啡,决心不管妈妈明示暗示,她都不想被拖进一场争吵。

  阿曼达听见烤面包弹出来的声音。她母亲打开抽屉拿出刀,关上抽屉的时候弄得叮叮当当响。她开始往面包片上涂黄油。

  “你觉得好点了吗?”母亲终于开口问道,没有转过身。

  “好点了,谢谢!”

  “你准备好告诉我发生什么了吗?或者你去了哪儿?”

  “我告诉过你,我出门很晚了。”阿曼达竭力保持声音平静。

  “我给你打过电话,但我听到的都是你的语音邮件。”

  “我的手机没电了。”昨晚她在路上想到撒这个谎的。她母亲猜到她会这么说。

  母亲拿起盘子。“这就是你没有打电话给弗兰克的原因?”

  “我昨天跟他说过了,在他下班回家一个小时后。”她拿起晨报,扫视了一下新闻标题,故意装得若无其事。

  “好吧,他也给这里打了电话。”

  “怎么?”

  “他很惊讶你还没回来,”阿曼达的母亲鄙夷地说,“他说据他所知,你两点就走了。”

  “我走之前有些事要办。”她说。撒谎撒得太容易了,她想,但是她已经编了很多谎话了。

  “他听上去心烦意乱。”

  “不,他听上去像是喝过酒了,”阿曼达想,“而且,我怀疑他是否还记得。”她从桌前站起身,往杯子里重新倒满咖啡。“我待会儿会打电话给他。”

  她母亲坐了下来。“昨晚有人约我去打桥牌。”

  “那么,这就是原因咯。”阿曼达想。不管怎么说,起码是部分原因。她母亲沉迷桥牌,三十年来总是跟同一群女人一起打牌。“你应该去的。”阿曼达说。

  “我没法去,因为我知道你会来,我以为我们会一起吃晚饭。”她母亲僵硬地坐着,“尤金妮亚·威尔科克斯不得不替我。”

  尤金妮亚·威尔科克斯就住在同一条街上,她家的宅子颇有历史,跟伊芙琳家的一样美轮美奂。虽然,她们表面上是朋友——她母亲和尤金妮亚一辈子都有交往——但是,她们一直都在暗中较劲,比较谁的房子更好、谁的花园更美,还有所有的一切,包括她俩谁做的红丝绒蛋糕更好。

  “我很抱歉,妈妈。”阿曼达说,重新坐了下来,“我应该早点给你打电话。”

  “尤金妮亚连叫牌都不会,她把整个牌局都毁了。玛莎·安已经打电话跟我抱怨过了。不管怎么说,我告诉她你回镇上了,事情真是接二连三,她邀请我们今天晚上去吃饭。”

  阿曼达皱了皱眉头,放下咖啡杯。“你没答应吧?”

  “我当然答应了。”

  道森的影子闪过她的脑际。“我不知道是不是有时间,”她临时捏造理由说,“今晚可能会要守灵。”

  “可能要守灵?这是什么意思?到底有没有守灵?”

  “我的意思是说,我不确定有没有。律师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没有提起葬礼的细节。”

  “这很奇怪,不是吗?他什么都没告诉你?”

  “也许吧,”阿曼达想,“但是,塔克安排我和道森昨晚在他的房子里一起吃晚饭,没有什么比这更奇怪了。”她说:“我肯定他只是遵照塔克的意思。”

  听到塔克的名字,她母亲用手指摸了摸戴在脖子上的珍珠项链。阿曼达从来没见过她不打扮得珠光宝气、浓妆艳抹就离开卧室的时候,今天早晨也不例外。伊芙琳·科利尔是旧南方精神的代表,毫无疑问她到死都会保持这一点。

  “我不明白你干吗非得回来参加葬礼。你好像根本就不认识这个人。”

  “我认识他,妈妈。”

  “好多年前了。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还住在镇上的话,也许我还能理解。但是,你没有理由特地赶过来参加葬礼。”

  “我来是出于敬重。”

  “你知道,他的名声不算最好。很多人认为他是个疯子。我该跟朋友们怎么解释你在这里?”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必须要解释。”

  “因为他们会问你为什么在这里。”她说。

  “他们为什么会问?”

  “因为他们觉得你很有意思。”

  阿曼达从她母亲的语调里听出弦外之音,她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她边想着,边往咖啡里加了点奶油。“我没意识到自己是个热门话题。”她评论道。

  “你想想就不会觉得惊讶了。你很少再带弗兰克或孩子们回来了。假如他们觉得奇怪,我也没有办法。”

  “我们以前说过这个问题了。”阿曼达说,无法掩饰自己的恼怒。“弗兰克要工作,孩子们要上学,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就不能回来了。有时候,女儿们会回娘家。她们会回来看望母亲。”

  “但是有时候,她们根本不是来看母亲。假如你想知道事实的话,这就是他们真正觉得有趣的地方。”

  “你在说什么呢?”阿曼达眯起了眼睛。

  “我在说事实上,你总是趁我不在奥利安托的时候回来。你住在我的房子里,甚至都不让我知道。”她一点都不想掩饰自己的敌意。“你没意识到我知道,对吗?比如去年我去旅行的时候?或者前年我去查尔斯顿看姐姐的时候?这镇子很小,阿曼达。人们会看见你。我的朋友们看见你了。我不能理解的是,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会发现。”

  “妈妈——”

  “别解释了,”她说道,抬起一只修得完美的手,“我知道你为什么来。我年纪是大了点,但我还没有老朽。你来这里参加葬礼,还会为了别的什么?你显然是来见他的。你每次告诉我去逛商店了,其实是去见他了,我说得对不对?还有你每次说去海滩看朋友的时候?你一直在对我说谎。”

  阿曼达垂下眼帘,什么都没说。她实在没有什么可以说的。在沉默中,她听见一声叹息。当她母亲继续说的时候,声音已经失去控制。

  “你知道什么?我也在替你撒谎,阿曼达,我厌烦透了。但是,我仍旧是你的母亲,你可以跟我说。”

  “是的,妈妈。”她从自己的声音里,听到了那个十几岁任性孩子的回声,她为此憎恨自己。

  “是孩子们出了什么问题,你没告诉我?”

  “不,孩子们很好。”

  “是弗兰克?”

  阿曼达把咖啡杯的柄转向另一边。

  “你想说说吗?”她问道。

  “不!”阿曼达的声音很干脆。

  “我能为你做什么吗?”

  “不!”她又一次说。

  “你怎么了,阿曼达?”

  出于某些原因,这个问题让她想起了道森,一瞬间她仿佛回到了塔克的厨房,沐浴在道森的注视下。她知道自己什么都不想,只想再见他一面,无论后果会是什么。

  “我不知道,”她最后喃喃地说道,“我希望我是去见他了,但是我没有。”

  阿曼达上楼去洗澡。伊芙琳·科利尔站在后门廊上,凝视着河面上笼着的一层雾气。从伊芙琳还是个小女孩起,这就成了一天中她最喜欢的时光。那时候,她还不住在河边;她住在父亲的磨坊附近。但是,周末她总到桥边散步,有时一连坐上好几个钟头,看着阳光渐渐驱散雾气。哈维知道她一直希望住在河边,所以他们结婚几个月后,他就买下了这座房子。当然,他是以极便宜的价格从她父亲手里买下来的——科利尔家那时拥有大片房产——所以,对他来说这并不太费劲,但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乎她,她希望他依然在身边,哪怕只是跟他说说阿曼达的事。谁知道这些天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当阿曼达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她就已经很神秘了。她对事情有自己的想法,从她学会走路起,她就跟潮湿夏日里弯曲变形的门一样顽固。假如妈妈让她待在身边,她一有机会一定会溜得远远的;假如妈妈让阿曼达穿得漂亮点,她就会跳下台阶,穿上些从衣橱角落里找出来的衣服。在阿曼达还很小的时候,妈妈还有可能控制她,让她循规蹈矩。不管怎么说,她姓科利尔,人们对她是有期待的。但是,一旦阿曼达进入青春期……天知道,就好像魔鬼进入她的身体。先是认识了道森·科尔——一个科尔家的人!——然后就开始撒谎、溜出去,当伊芙琳想说服女儿有点理智的时候,阿曼达就没完没了地情绪化,反应激烈。由于心力交瘁,伊芙琳的头发开始变白了,虽然阿曼达不知道。假如不是经常用波旁威士忌灌醉自己,伊芙琳都不知道怎样度过那些糟糕的日子。

  后来,他们成功让她跟那个姓科尔的小子分手,阿曼达去念了大学,情况开始改善。这些年日子美好而稳定,外孙、外孙女也带来了许多快乐。那个女婴是个悲剧,才蹒跚学步又那么漂亮,但是,上帝从来不会保证任何人的生活中没有苦难。阿曼达出生前一年,她自己也流产过一次。她很高兴在度过很长一段时间后,阿曼达能重新振作起来——上帝知道,她的家庭需要她——并且开始从事一些值得注意的慈善工作。伊芙琳更喜欢轻松一点的工作,也许像青年会那样,但是,杜克大学医院依然是个不错的机构,她不会不好意思告诉朋友们,阿曼达主持那些募集基金的午餐会,甚至她在那里做志愿者工作。

  最近,阿曼达似乎又开始重蹈覆辙——在所有的事情上,像个十几岁的孩子一样撒谎!噢,她们从来没有怎么亲密无间过,她早就承认事实上她们永远都无法亲密。所有的母亲和女儿都是最好的朋友,这是一个迷思,但是,友谊总是远不如家庭重要。朋友来了又去,家庭总是在那里。不,她们并不对彼此吐露心事,但是,吐露心事不过是抱怨的另一种说法,这通常只是浪费时间。生活犹如一团乱麻。生活一直如此,从来都是如此,所以,为什么还要抱怨呢?你要么努力去改变它,要么什么都不做,你选择什么,就会有怎样的生活。

  一个人即使不够敏锐,也能发觉阿曼达和弗兰克之间出了问题。她近几年很少看见弗兰克,因为阿曼达总是一个人来,她也记起他有些过分沉溺于啤酒了。然而,阿曼达自己的父亲也嗜好波旁威士忌,即使他的婚姻如何幸福美满。好多年来,她看见哈维就受不了,更别提想要嫁给他了。假如阿曼达问她,伊芙琳也许会承认这一点,同时,她也会提醒女儿并不是另一边的草更绿。年轻一代不明白的是,草只有多浇水才会最绿,这意味着弗兰克和阿曼达想让事情变好的话,都应该拿出水管。但是,阿曼达并没有问。

  这很遗憾,因为伊芙琳能觉察出,阿曼达给本来危机重重的婚姻增加了更多问题——撒谎只是一部分问题。因为阿曼达曾经跟妈妈撒谎,不难揣测她也向弗兰克撒谎。谎言一旦开始,哪里会有尽头?伊芙琳不能肯定,但是阿曼达显然陷入了困惑,人们困惑时总会犯错误。这当然意味着,这个周末她不得不格外警觉,不管阿曼达是不是高兴。

  道森回到镇上了。

  特德·科尔站在棚屋前的台阶上,一边抽烟,一边悠闲地打量着“肉树”,男孩们打猎回来后,他总是这样称呼战利品。那里有一对鹿,已经剥皮并且掏空内脏,被挂在下垂的树枝上。苍蝇嗡嗡作响,叮在肉上缓缓爬行,内脏堆积在地面的污泥上。

  清晨的微风吹得正在腐烂的动物尸体微微转动,特德猛吸了一口烟。他看见了道森,他知道阿贝也一定看见他了。但是,阿贝撒了谎,这跟道森那副“悉听尊便”的神气一样,让他怒不可遏。

  他开始有点厌烦自己的哥哥阿贝了。他厌烦了被差遣来差遣去的感觉,厌烦了老是怀疑家族的钱究竟去了哪里。是时候了,老阿贝该明白自己在玩火自焚。他亲爱的哥哥近来走背运。那个带着美工刀的男人差点捅死他,即便几年前这样的事情都不会发生。假如特德在场,绝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但是,阿贝没有告诉他自己的计划,这是阿贝越来越不小心的另一个证据。他的新女朋友让他完全变了样——坎迪,或者坎美,不管她见鬼的叫自己什么。是的,她有张漂亮脸蛋,身材好到特德也忍不住想花些时间研究一番。但她是个女人,规则很简单:你想从她们身上得到点什么,你就可以得到,假如她们生起气来或者丢了你的脸,你得让她们明白她们自己的错误。开头可能会有些教训,但是女人终究会回心转意。阿贝似乎已经忘记了这些。

  阿贝还当着面向他撒谎。特德轻轻把烟蒂弹到走廊上,他想毫无疑问,他很快要跟阿贝摊牌。但是,第一要紧的事情是:必须除掉道森。他等这一天等很久了。因为道森,他的鼻子歪了,他的下巴是靠金属丝才合起来的;因为道森,他的生活就这样被毁了,他忍无可忍,他九年的生活就这样一无所成。没有人可以招惹他却一走了之。没有人。道森不行,阿贝也不行。没有人。而且,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很久。

  特德转身回到屋内。棚屋是上世纪末修建的,头顶只有一盏电灯,用一根电线垂挂下来,几乎无法驱走阴影。他三岁的孩子蒂娜,正坐在电视机前面破烂的沙发边上,在看迪斯尼的某部动画片。埃拉走过她的身边,什么都没有说。厨房里,煎锅上结着厚厚一层培根油脂。埃拉走回房间喂宝宝,宝宝正站在高脚椅子上尖叫,脸上抹着滑腻腻的黄色东西。埃拉二十岁,屁股很窄,稀疏的褐色头发,脸颊上两片雀斑。她穿的裙子难以遮掩隆起的腹部。她有七个月的身孕了,感觉很累。她总是感觉很累。

  他从柜台里匆匆拿走钥匙,她转过身。

  “你要出去?”

  “别管我的事!”他说。她转过身去,他拍了拍宝宝的脑袋,然后向卧室走去。他从枕头底下拿出一把格洛克手枪,把枪插进腰带,开始兴奋起来,觉得世界上的一切都开始对劲起来了。

  报仇雪恨的时候到了,终于可以一了百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