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森准备好炭火,就进去拿回牛排,阿曼达已经用调味品腌过牛排,并且涂上了黄油。道森推开门,发现她正往食品柜里看着,茫然地拿着一罐猪肉煮豆子。
“怎么了?”
“我想找些东西来搭配牛排,但是除此以外,”她拿着罐头说道,“就没多少选择了。”
“你打算挑些什么?”他边问边在洗碗池里洗了洗手。
“除了豆子,他还有玉米渣、一瓶意面酱、煎饼面粉、半盒意大利通心粉和麦圈。他的冰箱里有黄油和调味品。当然,还有甜茶。”
他甩了甩手上的水。“我们可以吃麦圈。”
“我还是吃通心粉,”她转了转眼珠说,“你不是应该在外面烤牛排吗?”
“是啊。”他回答道,她不得不忍住笑。她用眼角的余光,看见他托着盘子走了,门在他身后轻轻地碰上了。
天空透出深邃的天鹅绒般的紫色,星星早已闪烁。道森的身影远处,河流像一条黑色的缎带,慢慢升起的月亮给树梢镶上一道银边。
她往平底锅里注了点水,洒进一点点盐,点燃了炉灶,还从冰箱里拿了黄油。水开了,她倒进了意大利面,然后,她花了几分钟找滤网,最后在炉子旁边的碗橱后面找到了。
意大利面做好以后,她沥干水分,把面倒回平底锅,加入黄油、蒜粉、少许盐和胡椒粉。她很快加热了那罐豆子,在道森端着盘子回来之前弄完一切。
“闻起来真不错。”他说,掩饰不住惊讶之情。
“都是黄油和大蒜的香味,”她点了点头,“牛排怎么样了?”
“一块是三分熟,一块是半熟。我两种都可以,但我不知道你要几分熟。我还可以把其中一块放回烤箱烤上几分钟。”
“半熟就好。”她觉得挺好。
道森把盘子放在桌上,搜寻了一遍碗橱和抽屉,找出盘子、玻璃杯和各种器皿。她在打开的食品柜里看见两只酒杯,使她想起了最后一次来访时塔克说的话。
“你想喝杯酒吗?”她问。
“你喝的话,我也喝。”
她点了点头,打开碗橱,塔克曾指给她看里面的两瓶酒。道森摆完桌子,她拿出一瓶解百纳红葡萄酒,打开瓶塞。她给两人各倒了一杯酒,递给道森。
“假如你想要的话,冰箱里有一瓶牛排酱汁。”她说。
道森找到了酱汁,阿曼达把意大利面倒进一个碗,把豆子倒进另一个。他们同时来到桌边,晚餐的摆设显出几分亲密,他站在她的身边,她注意到他的胸膛微微起伏。道森伸手去拿厨房台上的酒瓶,打破了这一刻的氛围,她摇了摇头,坐进椅子里。
阿曼达呷了一口酒,醇香在喉咙口流连不去。开始吃饭,道森迟疑地盯着盘子。
“你还好吗?”她皱起了眉头。
她的声音把他唤回现实。“我正在想上回几时吃过这样一顿饭。”
“牛排?”她问道,一边切下一小块,用叉子尝了第一口。
“所有的一切,”他耸了耸肩,“在钻井上,我在餐厅跟一帮子男人一起吃饭,回到家里就只有我一个人,我总是简单弄点什么。”
“那么出去呢?新奥尔良有很多不错的地方可以吃饭。”
“我很少去城里。”
“约会也不去城里吗?”她边吃边探问道。
“我不怎么约会,”他说。
“从不?”
他开始切牛排。“从不。”
“为什么?”
他能感觉到她探究的目光,她呷了一口酒,等待着。道森坐直了身子。
“这样更好。”他回答说。
她的叉子停在半空中。“不是因为我吧?”
他的声音保持平稳。“我不知道你希望我怎么说。”他说。
“当然你不是想说……”她开始说。
道森什么都没说。她继续说道:“你是当真告诉我——我们分手以后,你再也没有跟任何人约会过?”
道森继续保持沉默,她放下了叉子。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里掺杂了一丝挑衅:“你是说我使你过上了你选择的……这种生活?”
“再说一遍,我不知道你想让我说什么。”
她眯起了眼睛。“就是说,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的话听起来就像我是你独身的原因。不管怎么说,这是……我的过错。你知道我的感受吗?”
“我这么说不是想伤害你。我的意思是——”
“我知道你的意思是什么,”阿曼达一下子爆发了,“你知道什么呢?那时我爱你,就像你爱我一样深。但是,不管因为什么原因,我们命中注定无法在一起,我们结束了。但是,我无法忘情。你也无法忘情。”她把手放在桌上。“你以为我愿意离开这里,心想你要一辈子孤独下去?就因为我的缘故?”
他凝视着她:“我不是要你可怜我。”
“那么,你怎么可以说这些呢?”
“我什么都没有说,”他说,“我甚至没有回答问题。是你非要这么理解的。”
“那么我猜错了?”
他没有回答,而是伸手去拿刀。“没有人告诉过你吗?假如你不想知道答案,就干脆什么都别问。”
虽然他又把问题扔回给她——他总是能做到的——她依然情不自禁地说:“即便如此,这不是我的错。假如你想毁掉自己的生活,那么请便。我是谁,凭什么来劝你?”
出乎她的意料,道森笑了起来。“太好了,你还是一点都没变。”
“相信我,我改变了很多。”
“没变多少。不管怎么说,你依然愿意把你的想法直截了当地告诉我。即便你的看法是我在毁掉自己的生活。”
“看来的确需要有人告诉你。”
“那我就让你放心,行了吧?我也没有改变。我现在独身,是因为我一直是一个人。你认识我之前,我想尽一切办法远离疯狂的家庭。我来到这里以后,塔克有时候几天都不跟我说一句话,你离开之后,我就去了喀里多尼亚改造中心。我出狱以后,镇上没有一个人希望我在周围,所以我离开了。现在,我一年里好几个月在远洋的油井上工作,那样的环境不算有利于谈情说爱——我一开始就明白这一点。是的,有些夫妻可以忍受这样的长期分居,但也有很多人只能黯然分手。这样生活只不过更容易些,除此以外,我已经习惯了。”
她思量着他的回答。“你觉得我会相信你说的话吗?”
“我不想知道。”
她不由自主地笑了。“我能问你另外一个问题吗?假如你不想说的话,可以不必回答。”
“你想问什么都可以。”他说着咬了一口牛排。
“车祸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我从妈妈那里零星听到点消息,但我从没听过完整的故事,我不知道该相信什么。”
道森回答前,默默地咀嚼着牛排。“没有多少可以说的。”他最后说,“当时,塔克给他正在修理的一辆雪佛兰羚羊订了一套轮胎,但是因为某些原因,轮胎送到了新伯尔尼的一家店里。他问我能不能去取来,我就去了。那天下了点雨,等我回到镇上时,天已经黑了。”
他停了下来,思考如何描述那件无法意料的事情。“当时有辆车开过来,那个男人在加速行驶。也许是个女人。我根本没弄清楚过。无论是谁,他开车越过了中心线,我正好驾车过来,我猛地转弯想让道。接下去我知道的事情是,有人从我身边飞过去,卡车停在了半路上。我看见了邦纳医生,但是……”当时的情景依然清晰,那情景总是栩栩如生,不变的噩梦。“事情发生的情形好像慢动作一样。我猛地拉了刹车,继续转弯,但是路面和草地都很滑,然后……”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周围静悄悄的,阿曼达碰了碰他的胳膊。“这是场意外。”她轻声说。
他耸了耸肩,她意识到自己早就知道答案。事情就像他的姓氏一样清楚明白。
“我很难过。”她说,这话意犹未尽。
“我知道。但是,不必为我难过。”他说,“你应该为邦纳医生一家难过。因为我的缘故,他再也没有回家。因为我的缘故,他的孩子们成长中没有父亲陪伴。因为我的缘故,他的妻子仍然一个人生活。”
“你不知道,”她反驳道,“也许她又结婚了。”
“她没有。”他说。她还没来得及问他怎么知道的,他又开始吃盘子里的东西。“那么你过得怎么样呢?”道森突然问道,好像要把他们刚刚的谈话收起来,猛地盖上盖子,让她后悔提起那些话题。“告诉我,自从我们最后见面以来,你都过得怎么样?”
“我都不知道从何说起。”
他伸手去拿酒瓶,给他们各倒了一点。“从你上大学开始说,怎么样?”
阿曼达让步了,开始向他娓娓诉说,起初只是粗线条地勾勒出自己的生活。道森全神贯注地倾听,在她说话的时候插进问题,希望探究更多细节。话头一提起来,很容易滔滔不绝。她告诉他自己的室友,她的班级和给她带来最多激励的老师。她承认自己教书的那一年跟自己期望的不一样,因为她很难想象自己已经不是个学生了。她讲到怎样遇到弗兰克,然而,提到他的名字让她有种奇怪的负疚感,她没有再提起他。她告诉道森一些她朋友的事情,还提到了这些年来她去过的地方,但她主要还是在讲自己的孩子,描述他们的个性和挑战,竭力不让自己太夸耀他们的成绩。
偶尔,当她讲完一段停下来,她会问道森在钻井上和家里的生活如何,但他总是把话题又拉回她的故事。他对她的生活显示出真正的兴趣,她这样喋喋不休地诉说,却自然而然,仿佛打断了很久的交谈又牵上了线。
后来,她努力回想她和弗兰克最后一次这样交谈的情景,甚至他们最后一次单独出去的日子。那时候,弗兰克会喝酒,大部分时间都是他在说话;当他们讨论孩子,他们总是谈论他们在学校的表现,或者他们可能碰到了哪些问题,以及解决问题的最好方法。他们的谈话效率很高,总是目的明确,他很少问及她的白天是怎么度过的,还有她的兴趣。她知道,部分原因是结婚很久的人总是这样,没有什么新鲜话题了。但是,她觉得自己跟道森之间的联系总是有所不同,她不禁疑惑,假如她跟道森在一起是不是终究也会平淡如水。她不愿意这么想,但是她怎么能肯定呢?
他们一直聊到晚上,星星透过厨房的窗户闪烁。微风吹起,掠过树梢的叶子,仿佛晃动的海浪。酒瓶倒空了,阿曼达感觉温暖和放松。道森把盘子放进洗碗池,他们站在对方身旁,道森洗碗,她把碗擦干。她时不时发觉,他把碗递给她的时候正偷眼看她,虽然在许多方面来说,他们分开的这些年漫长到似乎一生都已逝去,她却不可思议地觉得他们从未失去过联系。
他们在厨房干完活,道森向后门走去。“你还能再待几分钟吗?”
阿曼达看了看手表,虽然她知道自己应该走了,但她还是不由自主地说:“好的,就一小会儿。”
道森打开门,她从他身边溜过去,走下裂开的木头台阶。月亮已经升到头顶,使周围的景色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美。地面覆上了一层银色的露珠,弄湿了她凉鞋露出的趾尖,空气中有种浓郁的松针气味。他们肩并肩走着,脚步声淹没在蟋蟀的歌唱和树叶的低语中。
岸边,一棵老橡树舒展着低垂的枝杈,身姿倒映在水面上。河水冲垮了部分堤岸,所以不打湿鞋子几乎够不到树枝,他们停了下来。“我们从前就坐在这里。”他说。
“这是我们的地方,”她说,“特别是我跟父母吵架以后。”
“等等。你那时候跟父母吵架?”道森假装疑惑不解,“不是因为我吧?”
她用肩膀轻轻推了推他。“你真有趣。但是不管怎么说,我们以前经常爬上树,你会用胳膊搂着我,我会哭会喊,你就任我咆哮抱怨这一切多么不公平,直到我最终平静下来。我那时候很情绪化,对吗?”
“我没注意到。”
她忍住了笑。“你还记得那些梭鱼怎么跳出水面吗?有时候,那么多梭鱼,就好像它们在进行一场表演。”
“我肯定它们今晚也会跳出水面。”
“我知道,但是不一样了。当我们来到这里,我需要看见它们。仿佛它们知道,我需要有些特别的东西,来让我开心一点。”
“我觉得让你开心的是我。”
“肯定是梭鱼。”她开玩笑说。
他笑了。“你跟塔克来过这里吗?”
她摇了摇头。“这里的坡对他来说太陡了。但是我来过。或者不如说,我试过。”
“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许想知道,这里是否还会引起我同样的感觉,但是,我甚至都没有走到这里。这不是因为我在路上看到或听到什么,但是,我忍不住想假如有人在树林里怎么办,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想象……我意识到自己孤身一人,假如发生什么事,我就毫无办法。所以,我转身走回房子,再也没有来到这里。”
“直到现在。”
“现在,我不是一个人。”她仔细看着水里的漩涡,希望有条梭鱼会蹦出来,但是什么都没有。“很难相信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她喃喃地说,“那时我们多年轻。”
“不算太年轻。”他的声音很低,却奇怪地很肯定。
“我们那时还是孩子,道森。当时看起来不是这样,但是,当你身为父母,你看问题的角度就改变了。我的意思是说,林恩十七岁了,我无法想象假如她跟我当时一样会怎么样。她甚至还没有一个男朋友。假如她半夜偷偷爬出卧室窗户,也许我会跟我的父母一样行动的。”
“你的意思是说,假如你不喜欢她的男朋友?”
“即便我觉得他俩是天作之合也一样,”她转过脸面对他,“我们当时是怎么想的?”
“我们什么都没想,”他说,“我们正在相爱。”
她凝视着他,她的眼睛里映出半缕月光。“我很抱歉没有来看你,也没有写信。我的意思是说,在你被送进喀里多尼亚改造中心以后。”
“这没什么。”
“不,不是这样的。但是,我总想起……想起我们,每时每刻。”她伸手碰了碰橡树,仿佛要从它身上汲取力量才能继续往下说。“只是我每次坐下来写信,都无法动笔。我该怎么开头?我应该告诉你,我的班级和室友怎么样吗?还是该问你过得怎么样?每次我开始写点什么,我总会再读一遍,看上去总是不对劲。所以,我就把信撕了,保证第二天会重新写一封。但是,日复一日,总是如此。后来,事情过去太久了,所以……”
“我没有生气,”他说,“我当时也没有生气。”
“因为你早就忘记我了?”
“不,”他回答说,“因为我当时无法面对我自己。我知道你开始新的生活,对我来说意味着一切。我希望你拥有的生活,是我永远无法给你的。”
“你不是这个意思。”
“我是这个意思。”他说。
“那样的话,你就错了。每个人的过去,都有他们希望改变的东西,道森。甚至我也是。我的生活也并不完美。”
“你想说说吗?”
多年以前,她可以跟道森无话不谈。现在她还没有准备好,但她感觉总有一天,他们又会像从前一样,这只是时间问题。她承认道森唤醒了某些在她心里已经冻结了很久很久的东西,这个发现让她害怕。
“假如我告诉你,我还没准备好说。你会不会生气?”
“一点儿都不会。”
她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那么,我们再一起待上几分钟,好吗?就像我们从前一样?这里真宁静。”
月亮接着慢慢上升,周围洒上了一层朦胧的月色;远处星星闪烁着微光,仿佛微小的结晶。他们肩并肩站着,道森在想这些年她是否经常想起他。肯定比他想起她的次数少,但是,他觉得他们彼此都很孤独,即便是不同的孤独。他是旷野上孤寂的影子,而她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难道不是从来如此?即便他们还是十几岁的时候。这就是他们在一起的原因,无论如何他们在彼此身上找到了快乐。
黑暗中,他听见阿曼达叹了口气。“我也许应该走了。”她说。
“我明白。”
他的反应让她松了一口气,但也有点小小的失落。他们从小河边转身,默默地走回屋子,他们俩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回到屋子里,道森关了灯,她上了锁,然后慢慢朝各自的汽车走去。道森弯腰替她开了车门。
“明天在律师办公室见。”他说。
“十一点。”
月光下,她的头发犹如银色的小瀑布,他抵抗着伸出手指抚摸的冲动。“我今晚过得很愉快。谢谢你的晚餐。”
她站在他面前,突然有种狂野的想法,他也许会吻她。自从离开大学后,她第一次觉得在别人的凝视下几乎无法呼吸。但她在他作出表示前,就转身离开了。
“很高兴见到你,道森。”
她坐进车里,道森替她关上门,她终于松了口气。她发动了引擎,开始倒车。
她倒完车,转过车头,道森挥了挥手,目送她沿着砂砾车道驶去。红色的尾灯微微有些跳跃,车开出了一道弧线,终于从视野中消失了。
他慢慢走回修理站。他揿了开关,头顶唯一的电灯泡亮了,他坐在一堆轮胎上。现在很安静,除了一只蛾子朝灯光飞去,几乎没有什么活动的东西。蛾子翅膀拍打着灯泡,道森开始思考,事实上阿曼达的生活在继续。不管她把什么样的麻烦和悲伤隐藏起来,他知道这一点,她依然获得了某种她想要的生活。她有丈夫,有孩子,还在城里有幢房子,现在她的记忆里都是这些,实际上就应该如此。
他独自一人坐在塔克的汽车修理站,他曾经以为自己的生活也在继续,他是在对自己撒谎。他依然生活在过去。他总想着她已经把他忘了,现在这一点确定无疑。在内心深处,他感觉有些东西已经天翻地覆。很久以前,他已经说了再见,此后,他一直想要相信自己做得对。但如今,在被遗弃的修理站安谧的黄色灯光下,他却不那么肯定了。他曾经爱过阿曼达,他从未停止过爱她,今晚和她一起度过的时光,并没有改变这个简单的事实。但是,当他伸手去拿钥匙,他也意识到了另外一些事情,这是他始料未及的。
他站起身来关了灯,朝他的汽车走去,感觉自己快被耗尽了。他知道自己对阿曼达的感情没有变,这是一码事;但是他们永远不会有将来,这又是另外一码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