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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他们俩一动不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初是惊讶,慢慢他们认出了对方。道森觉得她比记忆中要生动许多。下午四五点的阳光下,她的金发好像打磨光亮的金子,她的蓝眼睛即便隔得很远也仿佛带电。他一直凝望着,慢慢看到了细微的差别。他注意到,她的脸庞已经失去了年轻时的柔和。现在,她的颧骨更明显了,眼睛更深邃了,眼角有一些细微的纹路。他意识到岁月对她十分仁慈,一别之后,她已经变成一个成熟、引人注目的美人。

  阿曼达也一样看得入神。他穿一件沙土色的衬衫,随意地掖进褪色的牛仔裤,勾勒出他依旧瘦削的臀部和宽阔的肩膀。他的笑容依然如故,但是他的深色头发比少年时长了不少,她注意到他的太阳穴附近有一抹灰发。他的深色眼睛跟她记忆中一样炯炯有神,但她觉得自己从中发现了一种以前没有的审慎,这意味着他的生活比想象中要艰难得多。也许正因为他们在这里共度了这么多时光,而她恰恰又在这里见到了他,但在一阵突如其来的感情奔涌中,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是阿曼达?”他终于问道,开始向她走去。

  他说出她的名字时,她听出了他嗓音里的诧异,无论如何,这让她明白他是活生生的。他在这里,她想真的是他,当他慢慢走近,她仿佛感到岁月流逝,这简直不可思议。他终于走到她身边,张开双臂,她很自然地扑进他的怀抱,就像很久以前那样。他拉近她,像恋人般拥抱着她,跟从前一样,她依偎着他,突然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十八岁。

  “你好,道森。”她轻声说。

  他们拥抱了很久,在渐暗的阳光中紧紧抱着对方,一时间他感到她在颤抖。当他们最终松开对方,她能感到他无言的情感奔涌。

  她仔细地打量着他,注意到岁月造成的变化。现在,他长大成人了。他的脸庞经过风吹雨打,肤色黝黑,好像经过长时间日晒,他的头发只是微微稀疏了点。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问道,碰了碰她的胳膊,仿佛是为了确信她是真实的。

  这个问题让她回过神来,她想起自己现在的身份,不禁微微退后一步。“我在这里的原因可能跟你一样。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我刚到,”他说,他匆匆赶来塔克家,自己也对这种冲动感到惊讶,“我不敢相信你也在这里。你看上去……很迷人。”

  “谢谢你。”她情不自禁地感到血涌上了脸颊,“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不知道,”他说,“我一定得过来看看,我看见门外停着车。我回来了,然后……”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阿曼达替他说完了最后一句:“我就在这里。”

  “是的,”他点点头,第一次迎着她的目光,“你就在这里。”

  他眼神里的炽热依然没有消退,她又往后退了一步,希望距离能使事情变得容易些。她希望他不要会错了意。于是,她往房子那里走去。“你准备住这里吗?”

  他朝房子瞥了一眼,然后重新转向她,“不,我住在镇中心一家供应早餐的旅馆。你呢?”

  “我住在妈妈那里,”看到他露出疑惑的神色,她解释道,“我爸爸十一年前过世了。”

  “我很难过。”他说。

  她点点头,再也没说什么,他记得过去她总是这样结束一个话题。她朝汽车修理站望去,道森往那里走了一步。“我去看看,行吗?”他问道,“我好多年没来这里了。”

  “没关系,”她说,“当然行。”

  她看着他从她身边走过去,感觉肩膀松弛了下来,她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紧张。他朝杂乱的小办公室瞥去,然后伸手摸了摸工作台,还有生锈的拆轮胎棒。他慢慢走动,仔细看了看木板墙,露着横梁的天花板,还有角落里的钢桶,塔克用它来存放多余的油。靠着后墙放着水压千斤顶和搭锁式的工具箱,前面是一堆轮胎。工作台对面有台电动磨砂机,还有焊接设备。一台覆满灰尘的电风扇倚在角落里,旁边是油漆喷雾器,电灯吊着电线晃荡,零件散落在所有够得着的地方。

  “跟以前一模一样。”他评论道。

  她跟着他走到修理站里面,依然觉得身子有些发抖,竭力跟他保持舒适的距离。

  “可能还是跟从前一样。特别是最近几年,他放东西时变得一丝不苟。我想他知道自己开始健忘了。”

  “想想他的年纪,我难以相信他竟然还在修车。”

  “他干活慢了起来。一年只修一两辆,只有在做得动的时候才做。没有什么大修大补的活儿。这是我这段时间在这里看见的第一辆车。”

  “听上去你老是跟他在一起。”

  “没有。我大约几个月来看他一次。但是,我们好长时间不联络了。”

  “他从来没有在信里提起你。”道森若有所思地说。

  她耸了耸肩:“他也没有提起你。”

  他点了点头,注意力又重新回到工作台上。桌边上整整齐齐地叠着塔克的一条花手帕,他拿起手帕,手指敲了敲桌面。“我刻的名字缩写还在这里。你的名字也在。”

  “我知道。”她说。她也知道,在名字下面是“永远”两个字。她抱起双臂,竭力从他的双手挪开视线。他的手很粗壮,布满风吹日晒的痕迹,是一双工人的手,同时也显得纤长优雅。

  “我无法相信他走了。”他说。

  “我知道。”

  “你说过他后来很健忘?”

  “在一些小事情上。想想他的年纪,还有他抽烟抽得那么凶。我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身体挺不错的。”

  “那是什么时候?”

  “也许是二月下旬。”

  他朝那辆“黄貂鱼”走去。“你知道这辆车是怎么回事?”

  她摇了摇头:“我只知道塔克在修理这辆车。笔记本上记着订单,还有塔克对这辆车的记录,但除了车主,我一点头绪和线索都没有。笔记本就在那里。”

  道森找到了订单,检查汽车之前匆匆扫了一眼名单。他打开引擎盖,弯腰查看,她看着他,他的衬衫紧紧绷着他的肩膀,阿曼达转过身去,不让他察觉她的心思。一分钟之后,他的注意力转移到工作台上的小盒子上。他撬开盒盖,边点头边整理零件,一边皱起眉头。

  “真奇怪。”道森说。

  “怎么?”

  “根本没怎么修理。他只是修了一下引擎,还有一些小地方。比如,汽化器、离合器,还有其他一些零件。我猜他在等零件送来。对这些古董车来说,有时候配零件得等上一段时间。”

  “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这辆车现在根本开不出去。”

  “我会让律师联系车主,”她掠了一下遮住眼睛的一缕头发,“我本来就要去见他。”

  “律师?”

  “是啊,”她点了点头,“是他打电话告诉我塔克的事。他说我来参加葬礼很重要。”

  道森关上了引擎盖。“他的名字是不是摩根·坦纳,不会这么巧吧?”

  “你认识他?”她问道,吃了一惊。

  “我明天也要跟他见面。”

  “几点?”

  “十一点。我猜跟你的见面时间一样,对吗?”

  迟顿了几秒钟,她明白了道森的意思——塔克显然安排了他们的重逢。即便他们今天没有在塔克家碰到,明天照样也会见面。塔克的意图开始变得明晰,她突然不知道究竟想在塔克的胳膊上重重捶一下,还是想要亲吻他。

  她的表情一定泄露了她的心情,因为道森说:“我猜你一定不知道塔克想干吗。”

  “我不知道。”

  一群欧椋鸟从树间起飞,阿曼达看着它们盘旋过头顶,改变方向,在空中画出抽象的图案。她再次朝道森望去,他正靠着工作台,半张脸隐藏在阴影中。许多过去的回忆围绕着他们,她发誓自己看见了那个年轻时的道森,但她竭力提醒自己,他们现在已经是不同的人了。实际上,形同陌路。

  “时间过去那么久了。”他说,打破沉默。

  “是啊。”

  “我有一千个问题要问。”

  她扬起了一根眉毛:“只有一千个问题?”

  他笑了,但她听出了一种隐隐的悲哀。“我也有问题要问,”她继续说,“但是,在此之前……你该知道,我结婚了。”

  “我知道,”他说,“我看到你的婚戒了。”他把大拇指藏进裤兜,靠在工作台上,两条腿交叉起来,“你结婚多久了?”

  “下个月整整二十年。”

  “孩子呢?”

  她停顿了一下,想起了贝儿,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三个。”她最后回答说。

  他注意到她的犹豫,却猜不到原因。“你的丈夫呢?我会喜欢他吗?”

  “弗兰克?”她脑海中闪过跟塔克痛苦地谈论弗兰克的画面,她不知道道森知道多少。并不是因为她不相信塔克会保密,而是因为她突然觉得,道森会立刻知道她是不是在撒谎。“我们在一起很久了。”

  道森似乎在掂量她的用词,离开了工作台。他越过她身边,朝房子走去,步伐中有种运动员般的潇洒。“我猜塔克给了你一把钥匙,对吗?我想喝点什么。”

  她惊讶地眨了眨眼。

  “等等!塔克告诉你了吗?”

  道森转过身,走了回来。“没有。”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他没有给我一把,我们两个中间总得有人有一把钥匙。”

  她站在那里,仔细思量,依然想弄清楚他是怎么知道的,最后,她还是跟着他沿路走去。

  他一跃跳上走廊台阶,在门口停下。阿曼达从手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插进锁孔的时候手轻轻掠过他的身体。门“吱呀”一声开了。

  屋里非常凉爽,但是道森的第一感觉是,屋内仿佛是树林的延伸,到处都是木头、泥巴,还有自然的污渍。多年以后,木板墙,还有松木地板已经变得暗淡开裂,褐色的窗帘怎么也掩盖不住窗下的裂缝。沙发的扶手和靠垫几乎已经磨穿了。壁炉上的灰泥已经开始裂开,炉膛口的砖头已经熏得发黑,历尽上千次火舌的咆哮而留存下来。门旁的小桌子上放着一排照片,一台电唱机的年纪恐怕比道森还大,还有一台快要散架的钢制电扇。空气里有股陈旧的烟味,道森打开一扇窗之后,开了电扇,听着它发出“嘎嘎”的声音。电扇底座微微有些摇晃。

  阿曼达站在壁炉旁,凝视着炉台上的照片。那是塔克和克拉拉在结婚二十五周年时拍的。

  他朝阿曼达走去,到她身边停下来。“我记得第一次看见这张照片的时候,”他说道,“我已经来这里一个月了,那时,塔克才让我进这幢房子,我还问起照片里的女人是谁。我甚至不知道他结过婚。”

  她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的热量,她竭力驱开念头。“你怎么会不知道?”

  “因为我不认识他。我那天晚上跑到塔克那里之前,从来没跟他说过话。”

  “那么,你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

  “我不知道,”他说着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让我留下来。”

  “因为他希望你待在这里。”

  “是他告诉你的?”

  “他没有说多少。但是你来的时候,克拉拉过世没多久,我想他正需要你。”

  “我过去常常觉得,那是因为那天晚上他正在喝酒。多数晚上,他是借酒浇愁。”

  她回想了一下。“塔克不是个酒鬼,对吗?”

  他碰了碰装在朴实的木框里的照片,似乎还无法理解一个没有塔克的世界。“那是在你认识他之前。他那时嗜好占边威士忌,有时候他会摇摇晃晃地走去修理站,手里还拿着半瓶酒。他用大手帕擦了擦脸,告诉我还是去别的地方待着比较好,他肯定在头六个月里,每晚都说这样的话。那时我都是睡在修理站外面的。我就是在那里躺了整整一个晚上,希望第二天早晨他忘了跟我说的话。有一天,他突然不再喝酒了,就再也没有提起这茬儿事。”他朝她转过身,脸离她只有几英寸。“他是个好人。”他说。

  “我知道。”她说。他靠得那么近,她能闻得到他的气味;这是一种肥皂和麝香混合的气息。太近了。“我也思念他。”

  她走开了,伸手过去摆弄沙发上一只脱线的垫子,拉开了他们俩的距离。屋外,太阳落到树后面,狭小的房间显得更暗了。她听见道森清了清嗓子。

  “让我们喝点东西吧。塔克肯定在冰箱里放了些甜茶。”

  “塔克不喝甜茶。他也许有百事可乐。”

  “让我们看看。”他说着走进厨房。

  他走路时有种运动员的潇洒劲儿,她轻轻摇了摇头,想把杂念从头脑中驱逐出去。“我们这么做好吗?”

  “我很肯定塔克就喜欢这样。”

  厨房跟起居室一样,仿佛保存在时间胶囊里,器具就像上世纪四十年代的西尔斯·罗巴克公司的商品清单开出来的。一只烤箱大小的微波炉,还有一台带弹簧锁把手的冰箱。木头台面已经发黑,靠近洗碗池的一边布满水渍,碗橱表面的白漆在靠近把手的地方已经碎裂。花朵图案的窗帘显然是克拉拉挂上去的,现在已经变成暗淡的灰黄色,被塔克抽的烟熏得发黑。一张小圆桌只能坐得下两个人,桌子底下垫着一叠纸巾以防摇晃。道森摇了摇冰箱的门把手,伸手进去拿出一罐茶。阿曼达进来时,他正把茶放在台子上。

  “你怎么会知道塔克有甜茶?”她问道。

  “我也知道你有钥匙,一样的道理。”他一边回答,一边伸手进食品柜拿出两个果酱罐。

  “你在说些什么?”

  道森往果酱罐里倒满茶。“塔克知道我们最后会在这里碰头,他记得我喜欢甜茶。所以他就在冰箱里放了一些。”

  当然是塔克放的,就像他安排了律师一样。她还没来得及细想,道森就递给她一杯茶,把她带回现实。她拿茶的时候,他们的手指尖碰了碰。

  道森拿起茶。“致塔克。”他说。

  阿曼达跟他碰了一下杯,所有这一切——站在道森身边,挣扎在记忆中,他拥抱她时的感觉,他们两个单独在房子里——让她情难自禁。她心里有个声音轻轻说,她要小心一点,这样下去没什么好结果,她有丈夫,还有孩子。但是,这只不过增加了迷惑。

  “二十年过去了?”道森最终说。

  他问起了她的婚姻,但她思绪紊乱,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差不多。你呢?结婚了?”

  “我没这么好命啊。”

  她的目光越过杯沿看了看他。“还是不停地换女朋友?”

  “这些日子,我一直独自一人。”

  她靠在台子上,不知道该怎么理解他的话。“你现在住哪儿?”

  “路易斯安那州。新奥尔良外面的一个教区。”

  “你喜欢那里吗?”

  “还行。我回到这里,才想起那里跟家乡多么像。这里松树更多,那里寄生藤更多,除此以外,我几乎说不出有什么差别。”

  “除了短吻鳄。”

  “是啊,除了鳄鱼。”他微微一笑,“该你说了。这些日子住在哪里?”

  “达勒姆。我婚后就住在那里。”

  “你是不是每年回来看看妈妈?”

  她点了点头。“爸爸还活着的时候,他们经常来看孩子们。但是,爸爸过世后就不容易见面了。妈妈从来不喜欢开车,所以现在我不得不来这里看她。”她呷了口茶,朝桌子点了点头。“我坐下你不介意吧?我的脚都快站麻了。”

  “不用拘束。我还是站一会儿。我坐了一整天飞机。”

  她拿起杯子,朝桌子盯着,她感到他在看着她。

  “你在路易斯安那州做什么?”她问道,滑进座位。

  “我在油井上做井架工,大致来说就是做钻井的辅助工作。我引导钻井管道进出电梯,保证所有接口都妥当,还要确保泵正常运转。我知道你也许没听明白,因为你可能从未上过钻井,但是若非亲眼所见,很难解释清楚。”

  “跟修车肯定大不相同。”

  “差别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大。我基本上还是跟引擎和机器打交道。我空下来的时候,也还在修车。这辆坡顶车开起来还跟新的一样。”

  “你还开那辆车?”

  他露齿而笑:“我喜欢那辆车。”

  “不,”她反驳说,“你爱那辆车。我每次来都得把你从车旁边拽开,但半数时候都不会成功。我很惊讶你的皮夹子里没有放一张它的照片。”

  “我放照片的。”

  “真的?”

  “我开玩笑的。”

  她笑了起来,就像很久以前那样自由奔放。“你在钻井上工作多久了?”

  “十四年。我刚开始做码头工人,后来升做钻工,现在,我是井架工。”

  “从码头工人到钻工,再到井架工?”

  “我该怎么说?我们在洋面上说自己的行话。”他心不在焉地划着台面上因岁月侵蚀留下的沟槽,“你呢?你有工作吗?你曾经说过想当老师。”

  她喝了口茶,点点头。“我教了一年书,后来我有了大儿子贾里德,我想待在家里带孩子。等到林恩出生后……有几年发生了很多事情,爸爸过世了,日子过得很艰难。”她停了下来,意识到她省略了太多事情,她知道现在不是谈论贝儿的合适时机。她直起身子,声音保持平稳。“过了几年,安妮特出生了,在此之前,我都没什么理由回去工作。不过,过去十年,我花了很多时间在杜克大学医院做志愿者。我还给他们办过一些募集基金的午餐会。都是艰难岁月,但是,这让我觉得自己在让生活稍稍有些不同。”

  “你的孩子多大了?”

  她扳着指头数了数。“八月份贾里德就满十九岁了,刚上完大学一年级;林恩十七岁,刚开始上高中;安妮特九岁,刚上完小学三年级。她是个无忧无虑的甜美的小姑娘。贾里德和林恩恰恰相反,他们这个年纪认为自己什么都懂,而我当然什么都不懂。”

  “换句话说,他们就跟当初的我们一样?”

  她想了想,表情似乎不胜怅惘。“也许吧。”

  道森陷入沉默,向窗外眺望,她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小河已经变成铁黑色,缓缓流动的河水倒映着变暗的天空。岸边的老橡树,依旧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的模样,但是码头已经朽坏了,只剩下一些木桩。

  “那里留下了很多记忆,阿曼达。”他观察着,柔声说道。

  也许是他嗓音的缘故,她觉得他的言语里有些东西咔嗒作响,仿佛一把钥匙在开遥远的锁。

  “我知道。”她最后说道。她停顿了一会儿,两只胳膊抱住自己,有段时间冰箱的嗡嗡声,是厨房里唯一的声响。头顶的灯在墙上投射泛黄的光,使他们的剪影显得极为抽象。“你打算在这里待多久?”她最后问道。

  “礼拜一清早我有趟航班飞走。你呢?”

  “我待得不久。我告诉弗兰克,礼拜天就回去。假如我妈妈有办法,她宁愿我整个周末都待在达勒姆。她说我不应该来参加葬礼。”

  “为什么?”

  “因为她不喜欢塔克。”

  “你的意思是说她不喜欢我。”

  “她从来都不了解你,”阿曼达说,“她从来没有给过你机会。她总是假设好了我应该过怎样的人生。我想要什么从来都不重要。甚至我长大成人之后,她仍然试图告诉我该怎么做。她一点都没有变。”她擦了擦果酱罐上的水汽,“几年前,我告诉她来看塔克的事,但我不该告诉她的,弄得就好像我犯了什么罪似的。她一直在训斥我,问我为什么要去看他,想知道我们说些什么,还一边像责骂小孩一样数落我。后来,我再也没有跟她提起过来看塔克的事。我告诉她,我去逛商店,或者想跟我的朋友玛莎一起在海边吃饭。玛莎是我的大学室友,她住在索尔特路,虽然我们还有交流,但我实际上好几年没见过她了。我不想让母亲探听我的私事,所以就对她撒了谎。”

  道森转着他的茶,想着她刚刚的话,看着茶慢慢静止下来。“我开车过来的路上,忍不住想起了父亲,他总是想控制我。我不是说你母亲跟他一样,也许这不过是她阻止你犯错的方式。”

  “你是说来看塔克是桩错事?”

  “对塔克来说不是错事。”他说,“但对你而言呢?关键在于你想在这里找到什么,只有你自己能回答这个问题。”

  她闪过为自己辩解的念头,但瞬间她又回忆起从前他们相处的方式。一个人会说挑战对方的话,经常导致争论,她意识到自己多么怀念当初的时光。并不是因为他们的争执,而是因为其中包含的信任,以及随之而来的原谅。因为,到最后他们总是互相谅解。

  她有点怀疑他在试探她,但她随后打消了这个念头。令她自己感到惊讶的是,她朝桌子俯过身去,随后的话脱口而出。

  “今天晚饭你打算怎么办?”

  “我还没打算好。怎么?”

  “假如你想在这里吃的话,冰箱里有些牛排。”

  “你妈妈怎么办呢?”

  “我会打电话给她,告诉她我晚点回去。”

  “你肯定这是个好主意吗?”

  “不,”她说,“我现在什么都不能确定。”

  他用大拇指擦着玻璃杯,一言不发地审视着她。“好吧。”他点了点头,“我们就吃牛排吧,希望没有坏掉。”

  “牛排是礼拜一才送来的,”她说着想起了塔克告诉她的话,“假如你想用的话,烤炉就在后面。”

  一会儿他就走出门外。然而,她从手袋里掏出手机的时候,他的身影依然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