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向地平线西沉几个小时后,道森的飞机在新伯尔尼着陆。在租来的车里,他横穿纽斯河进入布里奇顿,然后开上55号公路。高速公路两旁,农舍迅速地往后移,零星夹杂着已经破败的烟草仓库。平淡无奇的景色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着微光,自从他多年前离开后,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这里甚至一百年都没有什么变化了。他穿过格朗茨波罗、阿里昂斯、拜伊波罗和斯通沃尔,这些小镇甚至比奥利安托还小,他突然发现,帕姆利科县似乎已经落在时间的灰烬中,成为故纸堆中被遗忘的一页。
这里是故乡,虽然许多回忆是痛苦的,但是塔克在这里成为他的朋友,他也是在这里遇到了阿曼达。他开始一个接一个记起孩提时的路标。在悄无声息的汽车里,他想着假如塔克和阿曼达从来没有进入他的生活,他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他还想起,假如一九八五年九月十八日晚上,戴维·邦纳医生没有出来跑步,他的人生又会有何不同。
邦纳医生是那之前的上一年搬来奥利安托镇的,带着妻子和两个年幼的孩子。这个小镇已经好几年没有医生了。一九八〇年,原来的医生退休后搬去了佛罗里达。此后,奥利安托的镇委员会一直在找人接替他。小镇急需医生,但是,即便有许多诱人的丰厚待遇,也很少有像样的医生愿意搬到这个穷乡僻壤。幸运的是,邦纳医生的妻子玛里琳从小在这里长大,像阿曼达一样,她很依恋这片故土。玛里琳的双亲贝内特夫妇在郊外有一大片果园,种植苹果、桃子、葡萄和蓝莓。戴维·邦纳在实习期过后,就搬到妻子的家乡,开始悬壶济世的生涯。
一开始,他生意兴隆。病人们不想赶四十分钟路去新伯尔尼,就纷纷涌进他的诊所,但是,医生实在没指望过发财。在这个穷乡僻壤的小镇,不管问病就诊有多忙,也不管亲朋好友多热络,发财简直是不可能的。镇上没有人知道,果园欠了一屁股债,戴维刚搬到镇上那天,老丈人就开口问他借钱。不过,小镇上的生活开支确实很低,他尽管花钱接济了岳父母,还是有钱买得起一幢四个卧室的殖民地时代房子,从那儿还可以眺望史密斯河。他的妻子回到家乡后更是万分欢喜。在她看来,奥利安托是生儿育女的理想地方。大致来说,她是正确的。
邦纳医生喜欢户外运动。他既会冲浪,也会游泳;他还跑步,骑自行车。人们经常看见他下班后,沿着布罗德大街轻快地慢跑,最终朝着小镇边缘转过弯去。人们会按汽车喇叭或朝他招手,邦纳医生会脚步不停地点点头。有时,工作拖的时间特别长,他只能在天刚黑的时候才开始跑步。一九八五年九月十八日,就是这样的一天。当暮色开始降临小镇时,他走出诊所。邦纳医生没有意识到路很滑。下午早些时候下过一场雨。雨下得很透,足够让柏油碎石路的油渗出表面;但又下得不够猛,不足以把油冲刷干净。
他沿着通常的路线跑了将近三十分钟,但是,那天他再也没有回家。当月亮升起时,玛里琳开始担心。她托一位邻居照看孩子,跳进汽车一路寻找。小镇边缘之外,在一丛灌木林旁边,她发现停着一辆救护车,旁边站着治安官,慢慢地人群围得越来越多。她听到消息说,她的丈夫被碾死了,一个卡车司机失去了控制,从他身上滑了过去。
有人告诉玛里琳,这辆卡车是塔克·霍斯泰特勒的。司机才十八岁,已经戴上手铐,他很快会被控犯下重大交通事故罪以及非故意杀人罪。
他的名字叫道森·科尔。
离开奥利安托郊外两英里远的地方,道森认得有些年头的砂砾岔路通向家族的地盘,城郊的地形他永远也忘不了,他自然而然地想起了父亲。道森在县监狱里等待审判的时候,卫兵突然出现,告诉他有人来访。一分钟后,他父亲站在他面前,叼着一根牙签。
“离家出走,跟有钱姑娘谈恋爱,你打得一副好算盘。现在怎么样?蹲监牢了吧。”他父亲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神色,“你以为自己比我强,但没门儿,你就跟我是一样的货色。”
道森什么都没说,他从牢房角落里朝父亲瞥去,心里满含恨意。彼时彼刻,他发誓不管发生什么,他再也不会跟父亲说一句话。
没有审判。道森不顾公诉辩护人的建议,就认了罪,不管公诉人说什么,他还是被判了最重的刑罚。他被分到在北卡罗来纳州哈利法克斯的喀里多尼亚改造中心,接受监狱农场的劳改。他种植玉米、小麦、棉花和大豆,在三伏天的毒日头底下大汗淋漓地收割庄稼,或者在冰冷刺骨的北风中瑟瑟发抖地耕田犁地。除了跟塔克保持通信外,四年来从未有人去看他。
道森刑满获得假释后,回到奥利安托。他替塔克干活,偶尔去汽车店购买补给时,就听见小镇居民在背后议论。他知道自己是个被社会遗弃的人,一个科尔家的二流子,撞死的不仅是贝内特的女婿,还是镇上唯一的医生,他几乎被愧疚压倒了。那些日子里,他经常去新伯尔尼的花店,然后去邦纳医生的墓地。凌晨或者深夜,几乎没有人的时候,他会把花放在坟墓上。有时候,他会待上一个多小时,想着邦纳医生撇下的孤儿寡母。整整一年他都生活在阴影里,竭尽全力避开人们的视线。
道森的家族却没有放过他。他的父亲又来汽车修理站收钱,还带着特德。他父亲有把猎枪,特德有根棒球棍,但他们没有带上阿贝实在是个错误。道森告诉他们从这地方滚出去,特德闪得很快也来不及躲避。道森在毒日头底下劳作了四年,身体变得很结实,他正等着他们。他用一根铁撬打破了特德的鼻子和下巴,把他父亲缴了械,还打断了他的肋骨。他们俩躺在地上的时候,道森用猎枪瞄准他们,警告他们再也不要回来。特德鬼哭狼嚎地说要杀了他,道森的父亲脸色阴沉。后来,道森睡觉的时候就把猎枪放在身边,几乎从不离开房子一步。他知道他们随时都会来找他,但是命运不可预料。不出一个星期,“疯子”特德就在酒吧里捅了一个男人,进了监狱。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的父亲再也没有回来。道森没有追根究底。他度日如年,打算离开奥利安托。假释期满后,他用一块油布包裹好猎枪,装进盒子里,埋在塔克房子附近的一棵橡树下。等修理好汽车后,告别塔克,开上高速公路,在夏洛特落了脚。他找了份机修工的工作,晚上在社区学校学习焊接。他从那里又来到路易斯安那州,在一家冶炼厂找了份活儿干。最后,他找到了油井的工作。
自从刑满释放后,他一直行事低调,大部分时间独自一人。他从不看望朋友,因为他根本没有朋友。自阿曼达之后,他没有跟任何女孩约会过,因为直到如今,他依然对她念念不忘。接近任何人,都意味着别人会知道他的过去,这个念头让他望而生畏。他有劳改前科,杀死了一个好人,还出身罪犯家庭。虽然服刑期已满,他也竭力改过自新,但他永远无法原谅自己做过的事情。
现在越来越近了。道森正向邦纳医生出车祸的地方驶去。他依稀辨认出,原来岔路口的树丛,已经盖起了一幢低矮的、擅自搭建的房子,前面是铺着砂砾的停车场。他眼睛盯着路上,不愿意转头看一眼。
不到一分钟后,他就到了奥利安托。他穿过镇中心,过了格林河和史密斯河汇合处的一座桥。童年时,为了躲避家人,他常常坐在桥边,看着来往的船只,想象着它们停泊过的遥远港湾,还有那些他有朝一日希望去的地方。
他放慢车速,像过去一样,被眼前的景色迷住了。船坞非常拥挤,人们在船上走动,搬运冷藏箱,或者解开系船的绳索。他抬头看看树,从摇摆的树枝,他就可以判断风够大,船帆涨得鼓鼓的,就算要把船开到海边也没问题。
从后视镜里,他瞥见自己订的旅馆,但他还没做好入住的准备。他在桥边停下车,从车里钻了出来,惬意地伸直了腿。他想知道从花店订的花有没有送到,但转念一想他很快就会弄明白的。他上车向纽斯河开去,想起它流向帕姆利科湾的时候,称得上是美国最宽阔的一条河,很少有人知道这个事实。这是个冷僻的知识,让他不止一次赢过赌,尤其是在油井上的时候,几乎人人都会猜是密西西比河。即便在北卡罗来纳州,人们通常也不知道这一点。这是阿曼达第一个告诉他的。
他像往常一样想着她:她在做什么,她住在哪里,她的日常生活是怎么过的。她一定已经结婚了,他毫不怀疑这一点,许多年来,他一直在想她到底嫁给了一个怎么样的人。尽管他如此了解她,他也无法想象她跟另外一个男人笑语盈盈或是睡在别人身边。他假设这无所谓。一个人只有拥抱更好的现在,才能逃离过去,他猜想她做到了。不管怎么说,看上去所有人都能做到这一点。所有人都有遗憾,所有人都犯过错误,但是,道森的错误却是另外一回事。他永远背负着这个错,他又想起了邦纳医生,还有被他毁掉的家庭。
他凝望着水面,突然后悔决定回来。他知道玛里琳·邦纳依然在镇上生活,他并不想见到她,哪怕是无意中撞见。他的家人毫无疑问也会知道他回来了,但他也不想见到他们。
他在这里已经一无所有。虽然他能理解为什么塔克安排律师在塔克去世后才打电话给他,但他并不明白为什么塔克的愿望是让他回一次家乡。接到消息后,他在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想,却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塔克一次也没有开口邀请他,塔克比任何人都明白道森尽力要逃避的往事。塔克也从未去过路易斯安那州,虽然道森经常给塔克写信,却很少收到回信。他不得不相信塔克有自己的理由,无论是什么理由,但是现在他却什么都弄不明白。
他正要回到车里,却注意到远处有个熟悉的身影闪过。他转过身,想要找到那个身影,却一无所获,自从他获救以来,他脖子上的汗毛第一次竖了起来。他突然明白,那里有个什么东西,虽然他的脑子无法辨认出来。夕阳刺目地在水面上闪耀,不禁使他眯起眼睛。他伸手遮住眼睛挡住阳光,扫视着船坞,审度着眼前的场景。他看见一个老人和他的妻子,拉着帆船滑了一跤;码头中间,有个没穿衬衫的男人凝视着机舱。他也观察到了另外一些人:一对中年夫妇在轮船甲板上闲逛,一群十几岁的孩子在水上玩了一整天后,正从冷藏箱里拿饮料。在船坞另一端,另一艘帆船正驶出来,试图捕捉到傍晚的微风——没有任何不寻常的事。他正准备离开,这时他看见一个穿蓝色风衣的深色头发男人,正朝他的方向看。这个男人站在码头脚下,像道森一样伸手遮挡阳光。道森慢慢放下手,深色头发男人也放下手,仿佛镜中的自己。道森迅速后退了一步,那个陌生人也一样。道森屏住了呼吸,心脏猛烈地在胸腔里跳动。
这不是真的。这不可能发生。
他身后的夕阳已经西沉,陌生人的身影模糊难辨,但是,尽管光线微弱,道森突然确定这个男人就是他第一次在海面上看见,后来又在补给船上看到的那个人。他迅速地眨眼,尽力想要看清楚那个男人。但是,当他的视线最终清晰起来时,却只看到码头上一根柱子的轮廓,上头系着磨损的绳子。
这番景象让道森心生恐惧,他突然觉得自己应该直接去塔克的房子。许多年以前,那里是他的庇护所,他立刻想起他在那里曾经感受到的宁静。他一点都不想在旅馆登记入住的时候闲聊,他想一个人待着,思考看见的那个深色头发男人。也许他的脑震荡比医生诊断的更严重,或者医生说他精神紧张是对的。他慢慢回到路上,下定决心让路易斯安那的医生再检查一次,虽然他怀疑他们会说跟以前一模一样的话。
他压下了翻江倒海的思绪,摇下窗玻璃。公路在树林间蜿蜒,他呼吸着松树的泥土气息和微咸的河水气息。几分钟后,道森转弯开到塔克的住处。汽车在布满轮胎痕迹的泥泞车道上颠簸,拐角处的房子映入眼帘。令他惊讶的是,前方停着一辆宝马。他知道汽车不是塔克的,它太干净了;除此以外,塔克也从来不开外国牌子的汽车,并不是因为他不相信外国车的质量,而是他没有相应的标准工具来修理。此外,塔克一直更喜欢卡车,特别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早期制造的。许多年来,塔克购买并且修复了也许打这样的卡车,开一阵子,然后卖给随便什么想买的人。对塔克来说,也许修复旧车比赚钱本身更有意义。
道森把汽车停在宝马车旁边,然后跨出车门。房子的外观几乎没有变化,这令他大为惊讶。即便是道森住在这里的时候,那也只不过是一幢简陋的小屋,外面总是好像只装修了一半,急需修修补补。阿曼达有一回给塔克买过一个花架,想把这里收拾得整洁点,那个花架依然放在门廊角落里,虽然花已经凋零很久了。他还能回想起,他们把花架送到塔克面前时她有多兴奋,即使道森压根儿不知道该拿它做什么。
道森打量了一下这个地方,看见一只松鼠滑过一棵山茱萸的树枝。一只红衣凤头鸟在树丛中发出警告的叫声,除此以外,这里显得很荒凉。他绕过房子,开始朝汽车修理站走去。那里有松树遮阴,更凉爽一些。他转过拐角,走到阳光底下,他看见一个女人站在修理站里面仔细看着也许是塔克生前修理的最后一辆老爷车。他的第一反应是,她也许是从律师办公室来的。他正要打招呼,她突然转过身来。他的声音噎在了嗓子眼里。
尽管隔得很远,她依然比他记忆中更楚楚动人,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时间的流逝似乎永无尽期。他觉得自己似乎又出现了幻觉,但是,他慢慢眨了眨眼睛,终于意识到自己弄错了。她是真实的,她在那里,在他们曾经的庇护所里。
当阿曼达回头凝望着他,隔着许多年漫长的岁月时,他突然明白塔克·霍斯泰特勒为什么坚持要他回到家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