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曼达走出汽车,审视着奥利安托郊区的那间简陋棚屋,那是塔克的家。她已经开了三个小时的车,可以伸直腿让她觉得很舒服。她的脖子和肩膀还很僵硬,提醒着那天早晨她跟弗兰克的争吵。他无法理解她为什么坚持要参加葬礼,回头看看,她觉得他是有道理的。他们结婚近二十年来,她从未提起过塔克·霍斯泰特勒;假如他们的角色交换一下,她一样也会觉得沮丧的。
但是,他们争论的中心并不是塔克或者她的秘密,甚至不是她又要离开家,度过一个漫长的周末。内心深处,他们都知道过去十年来,他们争吵的都是同一件事,每次总是同样的过程。他们之间的争吵既不大声,也不激烈——感谢上帝,弗兰克是这种脾气——到最后弗兰克总是匆匆咕哝几句道歉的话,就赶去上班了。她像往常一样,用剩下的上午和下午来尽力忘掉这些事情。毕竟,她对此无能为力,随着时间流逝,她学会了对两人之间的愤怒和焦虑变得麻木。
开车前往奥利安托的途中,两个大孩子贾里德和林恩都打来过电话,这虽然让她分心,但她满怀感激。他们俩在放暑假,过去几个星期,房子里充满了十来岁孩子无穷无尽的吵闹声。塔克的葬礼恰逢其时。贾里德和林恩已经计划好跟朋友们一起度周末:贾里德跟一个叫梅洛迪的女孩;林恩跟一个读高中的朋友一起去诺曼湖划船,她的朋友一家在那里有所房子。安妮特——弗兰克说她是“美妙的意外”——这两个星期正在野营。假如不是那里禁止携带手机,她八成也会打电话来的。不过,这是件好事,不然无论早晨、中午还是晚上,她都会跟阿曼达喋喋不休。
想起孩子,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除了在杜克大学医院的儿童癌症中心的志愿者工作,她生活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围着孩子转。自从贾里德出生后,她就成了全职妈妈,虽然她全心投入——这样的角色也有滋有味,但她身体里总有某部分东西,仿佛要磨穿她的躯壳。她想象自己不止是一个妻子和母亲。她曾经去学校谋过一份教职,她甚至想过念博士,然后去附近的大学教书。大学毕业后,她曾经教过三年级……不过之后,生活被打断了。现在,她四十二岁,有时候会开玩笑地对别人说,自己迫不及待地想要长大,然后看看自己能靠什么谋生。
有人会说这是中年危机,但她不能确定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一切不是买辆跑车,去看整形医生,或者抛下一切去加勒比海的某个小岛所能解决的。她也不是厌倦了,上帝知道,孩子们还有医院的杂事已经让她够忙了。她觉得曾经希望成为的那个人,如今已经与她无缘,她不知道是否还有机会找回那个失落的自己。
长期以来,她以为自己很幸运,那多半是因为弗兰克。她在杜克大学读二年级的时候,与他在一次大学生联谊会上相识。虽然派对一片混乱,但他们最终总算找到了一个安静的角落,一直聊到凌晨。他比她大两岁,严肃而且睿智。认识他的第一个晚上,她就知道不管他选择做什么,他总会成功的。这就足够了。第二年的八月,他去了查珀尔希尔的一所牙科学校,不过,接下去的两年,他们还是继续约会。后来,他们毫无悬念地订婚。一九八九年七月,她完成学业后几个星期,他们就结婚了。
他们在巴哈马度过蜜月。她开始在附近的一所初中教书。第二年夏天,贾里德出生后,她休了一段时间产假。十八个月后,林恩出生了,产假变得永无尽期。当时,弗兰克借到足够的钱可以自己开诊所,他在达勒姆买下了一所小房子。这段日子紧巴巴的,弗兰克想要靠自己成功,拒绝了两家亲戚的帮助。他们付完账单后,假如还有钱足够周末租部电影来看,就算是够幸运了。他们很少出去吃饭,汽车坏了,阿曼达就在屋子里困了整整一个月,直到他们有钱去修理汽车。睡觉的时候,他们得在床上多盖一条毯子,这样就可以省下取暖的电费。虽然,这些年的日子有时充满压力,让人疲惫不堪,但她回头看看,依然觉得那是他们婚姻生活中最快乐的时光。
弗兰克的诊所业务稳步增长,在许多方面,他们的生活进入了某种可以预见的模式。弗兰克工作养家,她负责照料房子和孩子。他们卖掉最初的那所房子,搬进镇上比较热闹宽敞点儿的住处后,紧接着就有了第三个孩子贝儿。如此一来,生活变得更忙碌了。弗兰克的诊所开始蒸蒸日上,她不断地接送贾里德上学、放学,带林恩去公园、去游玩,用安全带把贝儿绑在他们中间的汽车座位上。就是那几年,阿曼达开始重拾自己读硕士的计划;她甚至花时间研究了几个硕士项目,想着等贝儿进了幼儿园,她就可以入学了。但是,贝儿夭折了,她的雄心也搁浅了。她悄悄地放下了GRE考试的课本,把申请表塞进了书桌抽屉。
她意外怀上了安妮特,这更加坚固了她不去学校的决定。总而言之,这唤醒了她对家庭的承诺,集中精力重建他们的家庭生活,她一心一意扑到孩子们的日常生活上,只愿把悲伤埋在心底。许多年过去了,关于他们夭折的妹妹的记忆渐渐淡去,贾里德和林恩慢慢感觉生活恢复了常态,阿曼达对此感到心满意足。性子活泼开朗的安妮特,给家里带来新的喜悦,时不时地,阿曼达几乎可以假装他们是个完整而充满爱意的家庭,从来没有经历过悲剧。
然而,假装婚姻也同样充满爱意,对她来说,几乎是种艰难的努力。
她从来没有那样一种幻觉,以为婚姻关系充满无尽的浪漫与幸福。把任何两个人扔到一块儿,无论两个人多么爱对方,几场剧烈的争吵是免不了的。时间也带来了其他的挑战。舒适和熟悉是美妙的,但是,激情和兴奋也被消磨了。一切都遁入习惯,一切都可以预见,几乎不可能有意外的惊喜。他们再也没有新鲜的故事可以诉说,几乎经常可以接着说完对方的话,她和弗兰克都已经达到某种境界,只消一个眼神就足以表达所有的意思,连半句话都变得多余。但是,失去贝儿改变了他们。对阿曼达来说,这促使她充满热情地投入医院的志愿工作;与此同时,弗兰克却从偶尔喝几口小酒变成完完全全的嗜酒如命。
她知道其中的区别。她对喝酒不算大惊小怪,读大学的时候,她有几次在派对上喝过头,现在吃饭的时候也依然会小酌一杯。有时她甚至会喝第二杯,通常两杯总是足够了。但是,弗兰克一开始只想借酒浇愁,后来却变得再也无法控制自己。
回头看看,她有时觉得总会有这一天的。在大学里,他喜欢一边看篮球,一边跟朋友们喝酒;念牙科学校的时候,上完一天的课,他总要喝两三杯啤酒放松一下。但是,在贝儿生病的黑暗日子里,每晚两三杯啤酒逐渐变成了六罐啤酒;贝儿夭折后,他一连能喝下十二瓶。贝儿去世两周年时,她又怀上了安妮特,但是,哪怕第二天早上要上班,他还是喝得酩酊大醉。最近,他每周总有四五天要喝醉,昨天也不例外。过了半夜,他才踉踉跄跄地走进卧室,醉得几乎让她不认识他,他倒头就鼾声如雷,她不得不去客房睡觉。今天早晨,他们吵架的真正原因是他酗酒,而不是塔克。
多年来,她已经看惯了,他不是在吃饭或野餐时喝得口齿不清,就是烂醉如泥倒在卧室地板上。然而,人们都当他是优秀的牙医,他几乎从来不会耽误工作,他总是支付账单,他因此认为自己没有问题。他既没有变得吝啬,也没有使用暴力,所以他认为自己没有问题。因为他通常喝的总是啤酒,根本不可能造成什么问题。
但问题是存在的,因为他渐渐变成那种她无法想象自己会嫁的男人。她已经数不清自己为此哭过多少回了,也数不清劝他多少回,让他顾念一下孩子们。她恳求他参加婚姻咨询以找到解决办法,有时也因为他的自私大发脾气。她曾经好几天冷落他,好几个星期强迫他睡在客房间,也曾热忱地向上帝祷告。一年总有那么一两回,弗兰克会把她的恳求放在心上,消停一阵子。然后,过了几个星期,他会在晚餐时喝一杯啤酒。就一杯。当晚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下次他再喝也没事。但是,一旦开了门,魔鬼就会进来,随后他又失去控制,开始灌酒。她发现自己总是在问同样的问题。为什么当他强烈想要喝酒的时候,他就不能控制住自己?为什么他拒绝承认酗酒正在毁掉他们的婚姻?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已经很疲惫了。大多数时候,她觉得只有自己一个人能照管孩子们。贾里德和林恩已经大到能开车了,但是,假如弗兰克喝酒的时候,他们中间某一个出了事故怎么办?他会跳上汽车,把安妮特系在后座上,飞驰去医院吗?假如有人生病呢?这样的事以前发生过。不是发生在孩子身上,而是她身上。几年前,阿曼达吃了一些变质的海鲜,一连几个小时都在浴室里呕吐。当时,贾里德只有临时驾照,晚上不允许开车,弗兰克又在饮酒作乐。她吐得几乎脱水,最后,只好贾里德半夜带她去医院,弗兰克懒洋洋地躺在汽车后座上,假装还清醒着。虽然她神志昏迷,但她还是注意到,贾里德的眼睛不停地瞅着中央后视镜,表情里交织着失望和愤怒。她觉得,那天晚上,他蜕去了大部分的天真稚气。他还是个孩子,却要面对父母可怕的缺陷。
焦虑还是源源不断,让人不胜其烦,精疲力竭。她经常担忧孩子们会对跌跌撞撞地走进房子的父亲抱有看法,她也担心贾里德和林恩不再尊敬父亲,或者担心将来贾里德、林恩和安妮特会模仿他们的父亲,不再循规蹈矩,开始酗酒、嗑药或者天知道做什么其他勾当,直到毁掉他们的生活。
她也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挽救。即使没有“匿名戒酒协会”,她也知道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改变弗兰克,除非他承认自己有问题,并且尽力改善,否则他永远都会是个酒鬼。然而,这对她意味着什么?她不得不做个选择了。她必须决定是否还要继续忍受下去。她不得不开个清单,列出所有的后果,并且承受这一切。理论上说,这么做很容易。但是,实际上这只会给她带来愤怒。假如他是有问题的那个人,为什么要她负担责任?假如酗酒是一种疾病,是否意味着他需要她的帮助,或者起码需要她的忠诚?她作为妻子,曾经发誓无论疾病还是健康,都要与他共度一生,如今,他们经历了种种坎坷,她却想要结束这场婚姻,破坏他们的家庭。她要么是个冷酷无情的母亲和妻子,要么是想懦弱地逃避现实。但是,她曾经相信他会是个好丈夫,她现在想要的也不过如此。
这就是为什么每天如此艰难。她不想跟他离婚,让家庭四分五裂。他们的婚姻也许乏善可陈,她心里的某些部分仍然相信自己的誓言。她曾经爱着过去的他,也爱着理想中的他,但是此时此地,站在塔克·霍斯泰特勒的家门口,她觉得既悲伤又孤独,忍不住疑惑自己的生活怎么会走到这步田地。
阿曼达知道母亲正在等她,但是,她还没有准备好跟母亲见面。她还需要几分钟,黄昏开始降临,她穿过长满杂草的院子,走进堆满杂物的汽车修理站,塔克总在那里修理老爷车。修理站里停着一辆“克尔维特黄貂鱼”,她猜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型号。她的手滑过引擎盖,很容易想象塔克可能随时都会回到修理站,他佝偻的身影会在夕阳下轮廓分明。他会穿着污渍斑斑的工装裤,越来越稀薄的灰发几乎盖不住头皮,脸上的皱纹深得看上去就像伤疤。
早晨,弗兰克对塔克的事情刨根问底,阿曼达只说他是家里的一个老朋友。这不是所有的故事,但是,她还能说什么呢?甚至她自己都承认,她跟塔克的友谊不同寻常。她在高中时就认识他,但是直到六年前,她三十六岁那年,就再也没有见过他。那时,她回到奥利安托看望母亲,在欧文饭店喝咖啡的时候,她听见邻桌一群老年人在谈论塔克。
“塔克·霍斯泰特勒在修车方面算得上行家,但他这人简直是个疯子。”他们中间有个人说,边摇头边放声大笑,“跟他死去的老婆说话是一码事,但是发誓说自己能听见她回答,又是另外一码事了。”
老人朋友的鼻子里哼了一声:“他一向都怪得很,就是这样。”
听上去一点都不像她认识的那个塔克,付了咖啡钱后,她坐进汽车,根据依稀的记忆,沿着泥泞的车道,往塔克家开去。那天下午,他们就一起坐在他家破败的走廊上的摇椅里。此后,每当她来镇上,总会出于习惯到他那里坐坐。开始,她每年只来一两次——她也就能探望母亲这么多次——但最近即便母亲不在镇上,她也会来奥利安托看望塔克。时不时地,她也会给他做饭。塔克一年年变老,虽然她告诉自己只不过是来看看老人,但他们两个都知道她常来的真正原因。
饭店里的那个男人说得颇有几分道理。塔克变了。他不再是她记忆中那个总是沉默、神秘、有时脾气粗暴的人,但是,他并不疯狂。他知道幻想与现实的差别,他知道妻子已经过世多年。不过,她最终承认,塔克如果希望什么事情存在,他总有能力让幻想成真。当她终于开口问他,是否跟死去的妻子“谈话”,他当真地告诉她克拉拉依然在周围,永远会在那里。他承认,他们不仅交谈,而且他也能看见她。
“你是说她是鬼魂吗?”她问道。
“不,”他回答,“我只是说她不希望我孤单。”
“她现在在这里吗?”
塔克转头瞥了一眼。“我没看见她,但我能听见她在屋子里闲逛。”
阿曼达听了听,但是除了摇椅在地面上吱吱的声音什么也没听见。“那时候……她也在吗?我从前认识你的时候?”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当他开口说话时,声音有点疲倦。“不。但是,当时我也没有试图看见她。”
他确信他们如此相爱,即便她已逝去,他们也能找到办法在一起,毫无疑问这很感人,而且几乎是浪漫的。每个人都希望相信爱情绵绵无期。当阿曼达十八岁的时候,她也曾经这么相信。但她知道爱情复杂凌乱,如同人生一样困难重重。人们无法预见,甚至无法理解爱情的改变,只在如梦初醒时才深觉遗憾。这些遗憾总是引起“假如当初……”一类的问题,这些问题永远没有答案。假如当初贝儿没有夭折会怎么样?假如当初弗兰克没有变成酒鬼会怎么样?假如当初她跟自己唯一的真爱结婚会怎么样?她还认得出现在这个镜子里的女人吗?
她倚靠着汽车,疑惑塔克会对她的沉思怎么想。塔克每天早上在欧文饭店吃鸡蛋和玉米渣,往自己喝的百事可乐里扔烤花生;塔克在同一幢房子里住了将近七十年,只有在二战期间应征入伍时才离开过美国。塔克不看电视,只听收音机和留声机,因为他习惯了。塔克跟她不一样,他自然而然地接受外界赋予他的角色。她发现这样坚定不移地接受命运,也许是一种智慧,虽然她从未做到过这一点。
当然,塔克拥有克拉拉,也许这是他顺应天命的原因。他们十七岁就结婚了,一起度过了四十二年。塔克跟阿曼达聊天,她渐渐知道了他们的故事。他用平静的语气告诉她,克拉拉曾经流产三次,最后一次出现了严重的并发症。塔克告诉她,在医生通知克拉拉她再也不能怀孩子后,克拉拉几乎一年都在哭泣中入睡。阿曼达得知,克拉拉有一个菜园,有一次,她在全国比赛中培育出了最大的南瓜,阿曼达看见褪色的蓝色绶带依旧塞在卧室镜子的后面。塔克告诉她,他的生意做起来之后,他们在万德米尔镇附近的贝河岸边一小块地皮上,盖了一幢小木屋,那个小镇的存在使奥利安托看起来像座城市。每年,他们都要在那里度过几个星期,因为克拉拉觉得那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他说,克拉拉会一边打扫,一边跟着收音机哼唱;他也会时不时带她去瑞德·李烧烤餐馆跳舞,那个地方阿曼达十几岁的时候也常去。
她最后得出结论,这是一种折中妥协的生活,人们在生活中最琐碎的细节中寻找爱和满足。这是一种有尊严、充满骄傲的生活,并非没有烦恼忧愁,但是却因为很少经历波折,而能心满意足、怡然快乐。她知道塔克比任何人都懂得这个道理。
“跟克拉拉在一起,生活总是美好的。”他有一次总结道。
也许塔克的故事充满柔情;也许阿曼达越来越孤独,随着时间流逝,塔克成为她的知己——这倒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塔克分担着她失去贝儿的痛苦与悲哀,在他家的走廊上,她才能痛快地发泄对弗兰克的愤怒;只有在他面前,她才能说说对孩子们的担忧,甚至她越来越确信,自己在人生道路的某个地方,一定是拐错了弯。她告诉他儿童癌症中心那些痛苦的家长和乐观得不可思议的孩子们的故事,他似乎理解,她从那里的工作中找到了某种救赎,即便他没有说那么多。大部分时候,他只是用他粗糙、油腻的手指握起她的手,用沉默来抚慰她。最终,他成为她最好的朋友,她开始感觉塔克·霍斯泰特勒理解她,比她现在生活中的任何人都更理解真正的她。
但是现在,她的知心朋友已经离开人世。她思念着他,目光滑过那辆“黄貂鱼”,心想他是否知道这是他修的最后一辆车。他没有直接跟她说什么,但是回想起来,她意识到他也许想过这一点。她最后一次来看他,他给了她一把房子的钥匙,他眨了眨眼,告诉她:“不要弄丢了,不然你也许得打破窗户才能进来。”她把钥匙塞进口袋里,没有多想什么,因为那天晚上他还说了很多其他奇闻轶事。她还记得她翻遍了他的碗橱,想找点东西来做饭,他则坐在桌边,抽着香烟。
“你想要红酒还是白酒?”他突然问道。
“随便,”她回答说,一边整理罐头,“有时候,我晚餐会喝上一杯红酒。”
“我弄到一些红酒,”他说,“在那边的橱柜里。”
她转过身:“你想让我开一瓶吗?”
“别管那么多。我继续喝我的百事可乐,吃我的花生米。”他朝一个有缺口的咖啡杯里弹了弹烟灰,“我一直都有新鲜牛排。每周一,肉铺都会送一些来。在冰箱最底下一层。烤肉架在外面。”
她朝冰箱走了一步:“你想让我给你做块牛排吗?”
“不,我通常会留到一周后几天再吃。”
她犹豫着,不知道他怎么打算。“那么……你就是告诉我咯?”
他点了点头,再也没说什么,阿曼达想大概他年纪大了,加上又累了。她最后给他做了鸡蛋和培根,又整理了房间。塔克坐在壁炉旁边的安乐椅上,肩上披着毯子,听着无线电。她无法不注意到,他看上去苍老而干瘪,比她打小认识的那个男人不知渺小了多少。她准备离开了,替他掖了掖毯子,想来他大概睡着了。他的呼吸粗重,听上去很吃力。她弯下腰,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我爱你,塔克。”她轻声说。
他微微动了一下,也许正在梦中,正当她要离开时,她听见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我想你,克拉拉。”他咕哝着说。
这是她听到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这些言语中有种孤寂的痛楚,她一下子理解了,为什么多年以前,塔克要把道森留在家里。她猜想,塔克也很孤独。
她打电话告诉弗兰克自己到了——他的声音已经有些含糊不清——阿曼达简短说了几句就挂了电话,感谢上帝,孩子们这周末都忙着。
她在工作台上发现了汽车修理站的记事簿,她在想该怎么处置那辆车。她扫了一眼记事簿,发现“黄貂鱼”是卡罗来纳飓风队的一个防守队员的,她在脑子里记下应该跟塔克的遗产律师讨论这件事。放下记事簿后,她的思绪开始转向道森。他也是她的秘密的一部分。告诉弗兰克关于塔克的事,就等于告诉他关于道森的事,她从前并不想这样做。塔克一直都明白,道森是她来看他的真正原因,特别是刚开始的时候。塔克并不介意,他比谁都更明白记忆的力量。有时,当阳光斜斜地穿过树荫,使塔克的院子氤氲在盛夏浮动的雾霭中,她几乎能感觉到道森就在她的身旁,她再次提醒自己塔克根本没疯。道森的影子无处不在,就像克拉拉的鬼魂一样。
假如她跟道森在一起,她的生活会如何不同?她知道这样的假设毫无意义,但是近来,她却越发经常地想要回到这个地方。她去的次数越多,记忆就越发鲜明,许多久已忘却的旧事和感情,从往日深处浮出表面。在这里,她很容易想起跟道森在一起时她热烈的感情,他给她的感觉如此奇特,又如此美妙。她可以清晰地回想起,她确信道森是世界上唯一理解她的人。但最重要的是,她记得自己如此痴心地爱他,他又是如何对她一往情深。
道森言语不多,却使她相信一切都是可能的。她在堆满杂物的汽车修理站走动,空气中还飘浮着汽油和机油的味道。此间度过的数百个夜晚,让她的心头感觉沉甸甸的。她的手指拂过长凳,她曾经常常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看着道森俯向坡顶车打开的引擎盖,偶尔拧几下扳手,他的指甲黑黑的,沾满了机油。即便当时,他的脸上也没有同龄人的温柔、天真。当他伸手去拿另一件工具,前臂强壮的肌肉收缩起来,她从他身上看到了男人的躯体和四肢,他正在长成一个男子汉。跟奥利安托的其他人一样,她知道他父亲经常打他。当他脱掉衬衣干活时,她能看见他背上的伤疤,毫无疑问这是皮带扣子留下的印记。要是道森已经意识不到它们的存在,那这些伤疤的模样就会显得更加触目惊心。
他又瘦又高,深色的头发覆在颜色更深的眼睛上,她那时就知道他年纪大些时会更英俊。他跟科尔家族的其他人毫无相似之处,她有一次问过他是不是长得像他母亲。当时,他们坐在他的车里,雨滴溅落在挡风玻璃上。跟塔克一样,他的声音总是很温柔,他有种从容不迫的平静。“我不知道,”他说,把玻璃上的雾气擦去,“我爸爸把她所有的照片都烧了。”
在第一个共同度过的夏末,他们来到小河边的码头,太阳已经落山很久了。他听说会有一场流星雨,他们在码头的木板上铺下毯子,安静地看着光亮划过夜空。她父母假如知道她在那里,一定会气得发疯,她明白这一点,但是,此刻除了流星雨还有他的体温,一切都不重要了。他温柔地抱紧她,仿佛无法想象没有她的未来。
所有的初恋都是如此吗?她不知怎么地怀疑这一点,即便如今,这些往事比任何事情都清晰可见。有时候,她想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经历这样的感情了,不免感到悲哀,但是,生活总有办法扑灭感情的烈焰。她太明白仅有爱情是远远不够的。
当她向修理站后面的院子眺望时,她依然忍不住想,道森是否再次体会过这样的激情,他是否过得幸福呢?她希望相信他是幸福的,但是一个有犯罪前科的人,生活总归是不容易的。就她知道的情况,他也许回到监狱,也许染上毒瘾,或者甚至死了,但她却怎么也无法把这些形象,跟她曾经认识的那个人联系起来。这就是她从未向塔克问起他的部分原因。她害怕听到塔克说起道森,塔克的沉默更加重了她的怀疑。她宁愿不确定,这样的话,她记忆中就都是道森从前的样子。然而,有时候她会想,他会如何想起他们共度的那一年,他也许不再珍视彼此的分享,甚至,他也许从未想起过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