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年轻的伞兵自我感觉良好,他各方面都做好了准备——不过他是不是真的注意到一切了呢?为什么早上那件事老在他脑子里转,让他不得安生呢?
今天早上分信时他收到母亲寄来的一封信。他撕开信封,一串念珠滑出来落到他的脚下。为了不让身边那些嘴巴厉害的家伙看见,他一把抓起念珠,塞进一只他不打算带走的背包里。
如今,想到了那串念珠,他忽然产生了一个过去从未有过的念头:他干吗要在这个节骨眼上赌钱?他瞅了瞅露出在他手指缝间的那些折起和捏成一团的钞票——他一年也挣不到这么多的钱呀。这时候,二等兵“荷兰佬”舒尔茨很清楚,要是他把这些钱全塞进自己的腰包,他肯定会送命的。“荷兰佬”决定不冒这份风险了。“挪过去点儿,”他说,“让我接着干。”他朝他的表瞥了一眼,心想要输掉2500美元不知得花多长时间。
舒尔茨不是那晚行动古怪的唯一的人。从小兵一直到将军,谁也不想和命运抗争。在纽伯里附近的第一〇一空降师师部,师长马克斯韦尔·D·泰勒少将正和他的高级军官在开一次非正式长会。房间里有六七个人,其中的一个是副师长堂·普拉特准将,他坐在一张床上。正当他们在谈论时进来了另一个军官。他摘下帽子往床上一扔。普拉特将军立即蹦起来,把帽子扫到地上,一边说:“我的上帝,这会带来坏运气的!”每一个人都笑了,可是普拉特再也不肯坐回到床上去了。他是自愿带领一〇一师滑翔机部队空降诺曼底的。
夜晚一点点过去,全英国各地的登陆部队都在继续等待。训练了好几个月,他们就等着这一天的到来,可是推延又使他们忐忑不安。宣布暂停已经过去差不多18个小时了,而每一个小时都是拿部队的耐心与绷紧了弦作为代价的。他们不知道此刻距离D日已不到26个小时了:现在还远远不是消息渗透到底层的时候。因此,在这个风雨交加的星期天夜晚,人们等待着,在孤寂、焦虑与内心恐惧中等待,等待着什么事情——任何事情也好——的发生。
他们所做的也正是世人预料军人在这样的情况下会做的事:想念他们的家庭,他们的妻子、儿女,他们的心上人。每一个人谈的都是即将来临的战斗。那些海滩到底是怎么样的呢?登陆真的会像大家所说的那样艰苦吗?没有人想象得出D日会是怎样的,可是每一个都按自己的方式来做思想准备。
在漆黑一团、波涛汹涌的爱尔兰海上,美国驱逐舰“赫尔登”号上的巴托·法尔上尉(初级)想把心思集中到桥牌上来。但是很难,周围到处都有严峻的事物提醒他,今天晚上并非一个可以任意消遣的夜晚。贴在军官休息室墙上的是巨幅空中侦察照片,显示出覆盖诺曼底海滩的德国火炮的部位。这些大炮正是“赫尔登”号D日的目标。法尔忽然想起,“赫尔登”号也将正是这些大炮的目标。
法尔蛮有理由肯定自己D日那天能活下来。关于谁能闯过来谁闯不过来,大伙儿开了不少玩笑。还是在贝尔法斯特港口时,他们的姐妹船“科里”号的船员曾就“赫尔登”号能否回来10对1下注和他们打赌。“赫尔登”号的船员为了报复,就散布谣言说由于“科里”号水兵士气太低,进攻船队出发时根本不会让它出港。
法尔上尉深信“赫尔登”号会平安返航,而他自己也必定会和它一起回来。不过,他还是为了给他未出生的儿子写了一封长信而高兴。他从未想过他在纽约的妻子安妮说不定生的偏偏是个女儿。(不过她生的不是女儿。那年的11月,法尔夫妇有了一个男孩。)
在纽黑文附近的一个集结地,英军第三师的雷金纳德·戴尔下士坐在铺上,直为自己的妻子希尔达发愁。他们是1940年结婚的,婚后两人都希望能有一个孩子,就在他几天前的最近一次休假时,希尔达告诉他自己怀孕了。戴尔气极了:他一直感到反攻快开始了,而他自己是准定有份的。“这真来得不是时候,我得说。”他脱口蹦出了这么一句。他现在仿佛又见到了她眼睛里立即出现的受到伤害的神情,他又一次责怪自己嘴巴太快。
可是懊悔也迟了。他现在连电话都没法给她打。他往铺位上躺下去,和在美军集结地的千百个士兵一样,想法子强迫自己入睡。
也有少数人神经坚强又冷静,他们睡得很沉实。在英军第五十师登陆船驻地的连军士长斯坦利·霍利斯就是这样的一个。很久以前他就学会了有机会睡就抓紧时间睡,即将来临的战斗不怎么让霍利斯发愁。他从敦刻尔克撤退过,和第八集团军一起在北非作过战,又在西西里海滩上登陆过。那天晚上在英国的几百万军队里,霍利斯可以算是一个“珍品”了。他盼望着反攻,他要回到法国去多杀几个德国鬼子。
霍利斯有点个人的账目要清算。在敦刻尔克那阵儿,他当过摩托通信兵,撤退时他在利勒镇见到一个景象是他永远也忘不了的。他和自己的部队失去联系,拐错了弯来到镇上一个地区。很明显,德国人刚从这里经过。他发现自己来到一个死胡同里,这里满满地躺着一百多个法国男人、女人和孩子还有点体温的尸体。他们是给机关枪扫射死的。嵌在尸体后面的墙上的和散落在地上的,是数百发滥打多余的子弹。从这时起,斯坦利·霍利斯就成了敌人的一个超级猎手。现在他的猎获物已经超过90个了。D日结束时,他将在他的轻机枪上刻上他102次胜利的纪录。
也还有一些人渴望踏上法国的土地。对于指挥官菲利普·基弗和他手底下171个恶狠狠的法国突击队员来说,等待的时间未免太长了。除了在英国结识的少数几个朋友之外,他们没有谁可以告别——他们的家人都还在法国呢。
在汉布尔河口附近的营地里,他们花了不少时间来检查武器与研究索德海滩的泡沫橡皮制作的地形模型,研究维斯特勒昂镇他们要夺取的目标。盖伊·特·蒙特劳尔伯爵是突击队员中的一个,他为自己能当上一个中士而感到非常骄傲。今天晚上,他高兴地听说计划要有一点轻微的改变:他的小分队将带头攻打这个旅游胜地的赌场,听说这个俱乐部现在成了一个警备森严的德军指挥中心。“我感到不胜荣幸,”他告诉指挥官基弗,“我在那里倾家荡产了好几回呢。”
150英里以外,在普利茅斯附近的美国第四步兵师的集结地,哈里·布朗中士值完班后发现有一封信在等待他。他在反映战争的影片里多次看到过这样的事,可是从未料到这种事会临到自己头上:信里是一张推销“艾德勒增高皮鞋”的广告。这份广告都快使布朗气昏了。他那个班每个人都身材不高,人称“布朗小矮个班”。中士本人是最高的一个——可也只有5英尺5英寸半。
正当他在猜是谁把他的名字开给艾德勒公司时,他班里的一个家伙出现了。约翰·格瓦多夫斯基下士决心把向他借的一笔钱还清。布朗中士永远不能原谅这件事,格瓦多夫斯基一本正经地把钱交给他,一边还解释说:“可别误会啊。我只不过不想让你在地狱里到处追我,向我讨债。”
在海湾对面韦默思附近停泊的一艘运输船“新阿姆斯特丹”号上,第二突击营的乔治·克尔彻少尉正忙于做一件日常事务。他是在检查他那个排的信件。今天晚上任务特繁重:每一个人似乎都给家里写了长信。分配给第二和第五突击营D日要完成的任务非常艰巨,他们要在一个叫霍克岬的地方,攀登几乎直起直落的100英尺高的绝壁,还要去炸哑有6门远距离大炮的炮台——这些炮威力极大,能把射程调到对准“奥马哈海滩”或是“犹他海滩”的运输区。突击队员必须在30分钟内干完这个活儿。
伤亡数字肯定不会小——有人认为会高达百分之六十——除非突击营到达之前,空中、海上的火力能把这些大炮摧毁。不管情况会是怎样,没有人认为进攻是小事一桩,谁也不会这样想,除了拉里·约翰逊参谋军士,他是克尔彻手底下的一个班长。
少尉读到约翰逊的信时简直傻了眼。虽然所有的信都得等D日过后才会发出——还不定是哪天呢——这封信却根本无法经过正常渠道发出。克尔彻派人把约翰逊叫来,军士来到后,他把那封信还给约翰逊。“拉里,”克尔彻冷冰冰地说,“这封信你还是自己去寄吧——等你到了法国之后。”约翰逊的信是写给一个姑娘的,约她6月初见面。她住在巴黎。
在军士离开棚屋时,少尉脑子里冒出来一个念头:世界上有约翰逊这样的乐观主义者存在,那就没什么事情是不能办到的。
在长时期的等待中,登陆部队几乎每一个人都给某个人写了长信。他们给圈起来已有很久,写信像是成了他们情绪发泄的途径。他们中的许多人记下了自己的想法,而一般情况下人们是很少这样干的。
被指定要在奥马哈海滩登陆的第一步兵师的约翰·F·杜利根上尉写信给他的妻子说:“我爱这些士兵。他们睡在船上每个角落里,在甲板上,在车辆的里面、顶上和底下。他们抽烟,打扑克,比赛摔跤,打打闹闹。他们扎成一堆堆,谈论的话题不外是女人、家庭和自己的经历(有女朋友和没有女朋友的经历)……他们是优秀的士兵,是世界上最优秀的……在北非登陆前,我很紧张也有点害怕。在西西里登陆时我忙得不可开交也就把恐惧抛在脑后了……这一回我们要去登上法国的一个海滩,到了那里情况会怎样也只有上帝晓得了。我要你知道我是以整个身心在爱着你的……我祈求上帝能让我活下来,免得让你、安和帕特失去我。”
那些在重型海轮或大运输船,在飞机场或集结地的人还算是幸运的。他们行动受限制、住得太挤,可是他们至少是干燥、温暖与过得去的。对于在几乎每一个港口外都泊有平底登陆艇里颠簸不已的部队来说,情况就大不一样了。有些战士已经在这样的船艇里待了一个多星期。这些船里都挤得不可开交,特别脏,战士们苦不堪言。对于他们来说,战役在离开英国土地时就已经打响。这是一场对付持久的恶心与晕船的战役。大部分战士到现在仍然记得,船上只有三种东西的气味:柴油、临时厕所与呕吐物。
每条船的情况都各不相同。在777号坦克登陆舰上,三等信号兵小乔治·哈克特惊愕地看到波涛是那么高,它们从乱摇乱晃的船的一头泼进来,又从另一头翻滚出去。6号坦克登陆舰是一艘英国军舰,上面超员太多,美国第四师的克拉伦斯·赫普弗中校直担心它会沉没。海水在齐舷边处拍打,时不时灌进船来。厨房里发大水,部队只好吃冷食——指的是还能吃下去的那些人。
第五特种工兵旅的基恩·布赖恩军士记得,97号坦克登陆艇里挤得人踩人,而且颠簸得那么厉害,以致有幸分到铺位的人也很难不使自己滚下床来。对于加拿大第三师的莫里斯·马吉军士来说,他的船“比在尚普兰湖[16]湖心的小筏子还晃得厉害”。他晕船晕得连呕也呕不出来了。
可是等待期间受罪最大的还是被召回的船队里的人。整整一天,他们都在海峡的风暴里颠簸。如今水兵们浑身湿透、精疲力竭,在最后一批迟归的船队放下铁锚时,他们闷闷不乐地排列在栏杆前。到晚上11时,所有的舰船都回来了。
在朴利茅斯港口外面,“科里”号的霍夫曼少校站在他的舰桥上,眺望着一长串一长串的黑影,那是防空袭灭了灯的大小不同、形式各异的舰船。天气很冷。风仍然很急,他能听见每个浪涛袭来时吃水浅的小舰在海水沟槽里扭动时所发出的泼溅声。
霍夫曼疲惫不堪。他们刚回到港口不久,才听说延期的原因。可是现在,领导上又要他们做好再次出发的准备。
甲板底下,消息传播得很快。无线电报务员本尼·格利森正要去值班时听到了这个消息。他朝餐厅走去,他来到这里时看见有十来个人在用餐——今天晚上吃的是有各种配菜的火鸡。每一个人都显得情绪不高。“你们这些家伙,”他说,“没精打采的,倒像是在吃最后的一顿饭。”本尼的话算是差不多说对了。D日那天军事行动开始后不久,在场的至少有一半人和“科里”号一起沉入了海底。
在附近的408号步兵登陆艇上,士气也非常低。海岸警备队的弟兄们相信,这次虚假的开始仅仅是另一次“空弹演习”。第二十九步兵师的二等兵威廉·约瑟夫·菲利普斯想让弟兄们打起精神来。他一本正经地预言道:“咱们这支队伍是怎么也不会投入战斗的。咱们在英国待的时间那么长,总得等战争结束才会有咱们的份儿呀。上头准是派咱们去打扫多佛尔港白峭壁上的蓝知更鸟粪。”
半夜时分,海岸警备队的快艇和海军驱逐舰又干起了重新集结船队的巨大工程。这一次再也没有掉头返航的事了。
在法国海岸外面,微型潜艇X23号缓慢地升上海面。时间是6月5日凌晨1时。乔治·昂纳上尉迅速地打开舱口盖。在爬进那个小小的指挥塔后,昂纳和另一个水兵把天线竖了起来。在下面,詹姆斯·霍奇斯上尉把无线电的转钮固定在1850千赫上,同时用双手罩住耳机。没等多长时间,他就隐隐约约地听见了对方的呼叫讯号:“肉趾脚……肉趾脚……肉趾脚。”在听到紧接的只有一个词的讯号之后,他抬起头来,简直无法相信。他用双手更紧地按住耳机,再一次地倾听。没有听错。他告诉他的伙伴们。谁都没吭一声。他们阴沉地对看了看:等待在他们前面的是,还得在水底下待上整整的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