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雪音回到家里,看到阿山坐在凳子上,脸色阴阴的,凄凄的,。施雪音晓得阿山是有性格,看到他现在的样子,心里并不在意,径直走进厨房里做饭。
吃过晚饭,洗过碗筷,施雪音催促丈夫赶紧上床,说,我晓得你为什么不高兴,不就是想做那事么?我给你做就是了,你又何必把脸吊着呢?看到你的样子,我感觉挺不自在的。事情做过,阿山的心情依然沉重,施雪音心里有些惊慌,说,到底怎么了?是我不够好?还是我的动作不到位?嫁给你这么长时间了,我却实在弄不懂你,说出去,别人不被笑死,我都会被笑死的。
阿山侧过身子,把头埋在妻子的双乳之间,不说话,施雪音发觉自己的胸脯间湿湿的,凉凉的,意识到丈夫正在流泪,就腾地坐了起来,开了床头灯,说,你哭了?你为什么要哭?你到底为什么要哭?阿山在妻子面前,在妻子的连声之中全线奔溃,说,我中午接到金鹊打来的电报,说老鹰跳发生了地震,姐夫和姐都死了,死得很凄惨,哎呀!我可怜的姐啊!施雪音晓得阿山跟阿霞的关系很好,晓得阿山在得知姐姐离世的消息后,到底经历了怎样的苦痛,到底经历了怎样的悲伤。施雪音俯下了身子,用嘴亲吻丈夫,说,你怎么不早说呢?你要知道我是你的老婆,是跟你有肉体接触的老婆,是愿意跟你同甘共苦的老婆,你是可以把心里的苦痛告诉给我的,当然,现在你把心里的苦痛告诉了我,我就有责任跟你共同承担这样苦痛了,唉!谁叫我是你的老婆呢!
施雪音拉过床单,裹住了上身,说,把苦痛憋在心里是会伤了身子的,我不允许你伤害了你的身子,这样吧?明天我们把事情的真相告诉给爹,请爹拿主意。阿山摇了摇头,说,千万不要告诉爹,你不晓得,自从妈过世以后,爹就像变了一个人,沉默寡言,总爱往妈的坟头跑,在那里一坐就是大半天,我是真担心爹出事。施雪音说,爹是一座山,妈是一方水,自古山水相恋,现在水没了,山怎么不伤心?你会像爹爱妈那样爱我吗?阿山在妻子面前,在妻子的温婉面前,突然变得思维活跃起来,说,你是我心灵的牧场,你是我心灵的归宿,我们之间的爱情不仅醉了太阳,也醉了月亮。施雪音说,恋爱中的女人是愚蠢的,结婚以后的女人则更加愚蠢,她们把男人的话当做蜜糖,哪怕是男人的假话,不过话又说回来,我还是愿意听你说好听话的,我愿意做个愚蠢的女人,阿山,你说,你再说些好听的话。
阿山顿然醒悟过来,猛然发觉此时此刻不是调情的时候,而是伤心的时候。在得知姐夫和姐姐已然离世的时刻跟妻子调情,非但不够明智,也很残忍,阿山不想做不明智的事情,也不想做残忍的事情,就在心里放弃了调情的想法,把思绪腾挪到了阿霞那里。阿山说,以后再说吧?施雪音这时也从调情中醒悟过来,说,我不该在这个时候要求你给我说好话的,我这样子要求你,是显得我有些小家子气,显得我有些自私,你不会因此而怪罪我吧?阿山说,傻瓜,我爱你都来不及,怎么会怪你呢?
施雪音说,你这样子说,我就安心了,对了,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情呢?阿山说,暂时不跟爹说,明天我打电话叫妹夫和妹妹回来商量,我想听听他们的意见,对了,你要装出不知道发生过这件事的样子来,免得爹心里着急。赵雪是个护士,嫁给了苍山西镇中学的一个老师。赵月是个小学老师,嫁给了龙潭卫生院里的一个医生,他们经常抽时间回家看望赵关乎。
龙潭是漾濞的一个乡,龙潭是个好听而富有诗意的名字。世上有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名言警句,有人就把虎穴跟龙潭相提并论,这样,龙潭被归置于险恶之列。滇西有按照生肖取地名的习俗,如大理就有马街、羊街、鸡街、龙街……漾濞龙潭缺水,但是缺水的地方为什么叫龙潭呢?跟按照生肖取地名有关,又因为附近有龙街,避开而已。阿山家位于白竹山深处。白竹山海拔2610米,是漾濞南部最高的山,有一条宛若游蛇的林间公路直通位于白竹山主峰下的白竹山寺庙。从寺庙出发,只须半个小时便可登上白竹山顶点。白竹山的山脉主要为三大支:东边的一支向瓦厂方向延伸,南边的一支向鸡街方向飘落,西边的一支则经过龙潭向永平方向舒展。每一支山脉都有如一条从天而降的巨大苍龙,自古以来,龙潭、鸡街、瓦厂等地的村民便形成了对白竹山根深蒂固的顶礼膜拜,每年农历正月十四、十五日,村民们都要在白竹山上举行盛大的朝山活动,人们在山里焚香礼佛,披红挂绿,宰鸡野炊,尽情唱歌,漾濞把这种歌唱叫做唱鹊。
赵关乎坐在妻子的坟前,抽着烟,两眼望着对面。对面是大山,大山背面还是大山,连绵起伏,绵延不绝。云雾在山里积攒,在山里流淌,在山里飘散,在山里消散,循环往复,不知道始于何时,也不知道终于何时。赵关乎和阿英绣是白竹山打歌场相识并相恋的。赵关乎是大理人,白族,逐水而居,喜欢唱歌。阿英绣是龙潭人,彝族,依山而建,喜欢唱鹊,阿英绣是想跟赵关乎唱鹊的,赵关乎只会唱歌而不会唱鹊,阿英绣于是想到人是不可能什么都会的,何况唱歌也能表情达意,就把赵关乎招赘到了龙潭。他们的第一胎是女,名阿霞,过了两年,他们有了儿子阿山。阿英绣说,我们不生了吧?龙潭山区是可以用药物控制生育的,具体说是用苦良姜熬水喝,夫妻都喝,连喝四五天,以后夫妻生活照样过,孩子却怀不上。赵关乎说,才两个呢?麻烦你再给我生一个,最好是生个姑娘,姑娘不淘气,好养些。阿英绣不想拂了丈夫的意愿,也不想拂了自己的意,过了几个月,他的肚皮再一次鼓了起来,比前两次鼓得大,预计是双胞胎。
赵关乎回到家里,刚坐下阿霞,阿山跟着飘了过来,围在他的身边,用期待的目光望着他。赵关乎摇着脑袋,故意拿腔捏调,说,我这次是到祥云修水库,你们想啊,修水库是挖泥巴,还能指望我带水果糖回来吗?我这次是空手而回,你们是不是对我很失望。阿霞不相信父亲会空手回家,她悄悄地绕到父亲背后,伸手从父亲的上衣口袋里抓出一把水果糖,笑着跑了开去。赵关乎暗赞阿霞聪明,今后肯定会有好前程,索性把上衣口袋敞开,任由两个孩子往外拿水果糖,拿眼睛看着左英绣。
左英绣挺着大肚子,正在灶上切菜,她接收到了丈夫的目光,温婉地笑了笑,看着丈夫,从她眸子里射出来的光芒有如丝绸般绵软,充满了爱意。晚上,赵关乎安排好孩子,走进了卧室,他从身上掏出一百三十块钱,说,眼看就要过年了,你去给孩子买几件衣服,买几斤糖果,再有,就是给你自己买几件衣服,这些年来,真是苦了你了!左英绣口里答应,心里不答应,她已经做好了跟丈夫同甘共苦的准备,将与丈夫一道丈夫经营好这个家,把她对丈夫的爱延续到生命的终结。
赵关乎打鼾,鼾声犹如雷声,响亮,热烈,执着。阿英绣被鼾声所袭扰,睡不着,她想摇醒丈夫,然而这想法只在她的心里存在了片刻,转眼间就消弭了。天边露出了曙色,阿英绣感觉到了腹痛,意识可能会生产,随即摇醒了丈夫,说,关乎,我可能要生了,你赶紧去找接生婆吧?赵关乎看到妻子疼痛,不敢耽搁,赶紧起床穿衣,出门请来了接生婆。接生婆从阿英绣的腹下拿出两个婴儿,倒提着,在婴儿的背上轻轻地拍打了几下,拍出婴儿口里的痰液,却不见婴儿发出哭声,说,是两个锅边转,可惜,死了!听到死字,赵关乎猛地跪在接生婆面前,说,麻烦你救救我女儿!接生婆说,我要是能救死人,老母猪都能上树了!接生婆接过赵关乎递过去的两块钱,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
阿英绣把婴儿捂在胸前,说,关乎,我相信女儿没有死!赵关乎说,我有优秀的种子,你有肥沃的土地,怎么会种出坏谷子呢?我也不相信!过了一会儿,阿英绣发觉婴儿动了一下,说,关乎,女儿动了,女儿没有死,你赶紧去烧水!赵关乎端着热水走到门口时,听到了女儿嘹亮的哭声,心知母爱创造了奇迹,眼泪禁不住淌出了眼眶,赵关乎把两个女儿分别取名赵雪、赵月,从父亲姓。
时间俨然走在沙漠上的马车,缓慢而又蹒跚。赵关乎从地里回来,得知赵雪的数学只考了64分,心里直管蹿火,对着妻子就骂,说,都怪你!都怪你太能生!害我操劳不说,还要操心。阿英绣晓得在这个时候去反驳,肯定会伤及丈夫的面子,还会影响丈夫今后对孩子的教育,作为妻子,虽不能做到夫唱妇随,维护丈夫在家中的威信,还是能做到的。阿英绣提着竹篮,走进自留地里,想起生活的艰难,想起丈夫说出的怪话,她感到很委屈,蹲在地上大哭起来。看到母亲大哭,四个孩子的心里也是不好受,说,我们去打爹,给妈雪恨。阿英绣听到这话,赶忙制止,说,男人家哪个没有火气?把火气窝在心里,会得病的,为了养活你们,为了供你们读书,你爹比谁都辛苦,你们要听老师的话,好好读书,这样,你爹就不会发脾气了。阿英绣摘好菜,回到家里,却不见丈夫的踪影,就在心里说,都说男人是一座山,山不至于这么小气吧?就在这时,赵关乎提着两条鲤鱼走了进来,笑着对四个孩子说,你们赶紧去温习功课,我呢?帮你妈做饭。
过了六十岁生日,阿英绣明显感觉体力不支,被送往漾濞县医院做检查,又查不出什么病症来,心里有些着急,赵关乎说,人其实就是用零件组成的机器,时间久了,零件出问题或者机器报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及至病情危重时刻,阿英绣拉着赵关乎的手,说,我是可以多给你一些关爱的,可是我后来把对你的关爱转移给了孩子,你不会怪我吧?说,孩子是我们共同创造的精灵,你爱孩子就是在爱我,我怎么会怪你呢!漾濞有黑大么、罗合么、五么、以此么……我虽然不能像祝英台那样十八相送梁山伯,但是我能做到十八摸(么)!赵关乎抚摸着老伴的脸庞,动作轻柔,细腻,温婉,阿英绣在老伴的抚摸中,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