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扶拖拉机司机说着话,把阿山拽了下来,跟着拽下赵雪和茶金鹊,他收了乘客的钱,启动了车子。站在车厢里的乘客望着被拽下来的几个人幸灾乐祸地笑着,他们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幸福的光芒,仿佛不是乘车而是去赴宴——他们谁也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灾难即将降临到他们身上。
阿山望着远去的手扶拖拉机迷茫了,雨,完全停了下来,浓重的云雾里撒下了一缕阳光,灰暗的漾江河谷里清朗了一些,阿山说,从这里到龙潭,无非三十公里,不坐车,我们也同样能回去,走吧?我们走,不必去求人家。秋天的风景很美丽,然而再美的风景也抹不去阿山心里的忧伤,偶尔一辆汽车驶过,溅起的泥浆水撒向路边的庄稼,沾满了泥浆的庄稼低垂着头,仿佛想什么心事似的。阿山三人走了五公里,感到脚下有些吃力,步子明显地放慢了些,好在这时阿山听到了机器的轰鸣声,他跟着扭头朝后看,看到后面开来了一辆汽车,时起时伏,仿佛不是行驶在公路而是颠簸在浪峰上。等到汽车离他们不远时,阿山向司机招了招手,示意要搭车,司机把车子停了下来,从车门里伸出头来,说,去哪里?
阿山说,去龙潭。司机说,每个人五块钱。阿山觉得司机是在趁火打劫,太贪了。二十五公里收五块钱,实在是高了点,然而此时阿山已经很疲倦,两条腿好像不是生长在身上而是附着在身上,更令他感觉到为难的是赵雪和茶金鹊,她们肯定更加没有力气。阿山犹豫了一阵,到底爬上了车厢,把赵雪和茶金鹊也拉上了车厢。汽车一起一伏地行驶着,车身剧烈地晃动着,晃动的声音宛如世上最蹩脚的歌唱,说有多刺耳就有多刺耳。阿山站在车厢上,努力地忘记着心中的不快,尽情地欣赏秋天的景色。不觉之间,汽车超越了一辆手扶拖拉机,车轮溅起的泥浆水无情地泼向司机,浇了他一身子,阿山由衷地感激汽车司机,感激他为自己报了被拽下车的仇恨。
汽车继续行驶,行驶到一个拐弯处时突然停了下来,阿山看见前方有许多人正在忙碌。阿山下了车,和其他乘客一起走到忙碌的人群中,经询问才知道翻了一辆手扶拖拉机,除司机跳车外,车上九名乘客已经死了四个人,其中受伤的五人中还有两个人重伤,性命难保。当阿山看见跌坐在一边的司机,认得他就是把自己拽下来的那个人,翻下去的就是他开的那辆车时,他的身子不觉瘫软了,一屁股跌坐在泥地上。
赵雪看到哥哥跌坐在地上,赶忙弯下腰,把哥哥扶了起来,她的心里也是凄惶的,自觉与死神擦肩而过。翻车其实带有偶然性,快一秒或者慢一秒就有可能避免灾难的发生。司机如果不是硬性地拽下阿山、赵雪和茶金鹊,车子的重量就会增加,车速就会降下来,就不会在那里错车,翻车事故就有可能避免,这样子说的话,阿山和赵雪自觉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想法就不会成立。
阿山叫赵雪和茶金鹊上了汽车,于傍晚时分来到龙潭,走进了赵月的家里。赵关乎已经吃过了晚饭,正躺在走廊上的一张藤椅里闭目养神。茶金鹊看到了外公,立刻跑了过去,叫了声外公,扑在赵关乎的两膝间,随即嘤嘤地哭了起来。赵关乎突然看到外孙女来到了身边,不能确信是真的,说,金鹊,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回来了?茶金鹊说,听舅舅说外公病了,我就回来了,我回来看望外公,我不要外公生病,我要外公永远健康。
赵关乎确信外孙女来就在身边,就伸出手去轻轻地抚摸外孙女的头,说,我晓得了,我晓得是金鹊回来了,我晓得金鹊回来看望外公了,我不要永远健康,世上的人又有谁会永远健康呢!金鹊,你爹妈还好吗?他们为什么不回来?茶金鹊事先已经被阿山告知不能在外公面前说出实情,以免加重外公的病情,说,我爹妈都很好,他们要照顾哥哥,所以不来了,外公,你不晓得哥哥的学习成绩有多好,你不晓得哥哥的性格有多么优秀。
赵关乎说,这就好,你也应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争取考上一所好大学,做对国家有贡献的科学家。赵月这时走了过来,她拉起茶金鹊,说,金鹊,让姨姨看看,让姨姨好好看看。茶金鹊站在众人的身边,赵月说,金鹊漂亮啊,比天仙女还漂亮,今后谁来要金鹊我都不给,我要把金鹊养在身边,当作最美的花朵来浇灌。
赵月的丈夫这时已经从饭店里端来了几样菜,一家人坐上桌吃饭。赵关乎的情绪有些低落,他在人世生活了几十年,什么事情没有看到过?他已经从外孙女回家这件事情上,隐约地知道女儿女婿有可能出了事情,至于出了什么事情,他不想问,因为他明白在这个时候去问,肯定会勾起外孙女伤心的回忆的,进而会影响外孙女的情绪的。人在某个时候,既要替自己着想,更要替别人着想,这是道德层面上的事情,作为生活在人世的赵关乎,维持层面上的道德比什么都重要。
29
李地深在云离县做生意,卖漾濞核桃,生意非常好,赚到了一些钱。李地深感激李地凯和阿霞,感谢这两个走出云台山的人,感谢他们给老鹰跳带来了福音,然而这感激只在他的心里存储了一会儿,很快就被伤感说替代——为李地凯和阿霞而伤感,而难过,他们是那么好的人,命运却极为糟糕,这真的是好人命不长,祸害活千年。
李地深在很多时候是把自己当成祸害的,这想法的存在跟李地凯相关,在很多时候,李地深把自己跟李地凯做比较,就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很自然,他在这样的情境之中,把自己
的心弄死了,心死了的人是很坦然的,其行为是很散淡的。李地深没有把赚来的钱用在治病上,而是用在餐馆里,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抱着活一天算一天的想法,快快乐乐地生活着。沙姐每次回到老鹰跳,村民向她打探李地深的消息,沙姐说,他在城里住院,他自己是不想住院花冤枉钱的,他说人吃五谷杂粮哪个不会生病?哪个不会死亡?何必要为生病花费冤枉钱呢?可是我们的儿女不同意他的看法,他们愿意把自己的父亲送到医院里去,我们就是想劝阻儿女也是劝阻不来的。
李地深故意营造出了儿女们讲孝心的假象,在云离县城卖核桃混日子。果松平先前不知道李地深为什么要在待遇提高的时候辞去村主任职务,到后来知道他被查出得了绝症,就请县里的熟人到医院里查证,查证李地深是否在云离县医院住院治疗。果松平请的熟人原来就在瓦平乡里上班,后来被调到了云离县城,他接过果松平的电话,赶紧到云离县医院李查证,没有查出李地深住过医院的记录,心里很疑惑,就来到李地深经常出现的地方。李地深坐在铺子里,两眼望着街道。街道上有些清冷,没有人们常说的车水马龙,也没有人们常说的熙熙攘攘。
李地凯走进了云台山,又走出了云台山,可是阿霞呢?她走出了云台山,却没能走进云台山,人啊,真是奇怪的动物。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思维方式和独特的行为准则,这是构成复杂人类社会的基础,谁也没有办法把每个人的思想统一起来,事实上,如果真的把每个人的思想统一了起来,说明这个社会非但没有进步,相反还有了倒退。
没有尔虞我诈,没有****虐杀,没有战争和反战争,这就是原始社会,谁又愿意在经历了几十万年几百万年之后,再次回到原始社会呢?李地深想起李地凯,想起阿霞的时候,心仿佛泛滥的河流,任由河水冲垮了堤坝,冲毁了农田。李地深任由思想泛滥的时候,果松平请的熟人来到了店铺里,说,好你个李地深,放着好好的村主任不当,却来城里卖核桃,对了,你的店名为什么叫漾濞核桃?
李地深认得那个人,听见他问起,说,现在不是回到你问题的时候,走,到饭店去,我们两兄弟好好喝几杯,叙述一下别后情思。熟人说,我是受果乡长委托来调查你的,你不怕我调查?李地深说,老子没有贪污公款,最多就是玩了几个女人,而且都是你情我愿的,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门,谁想调查就调查,我怕个****!熟人说,果乡长不是叫我调查你贪污公款的事情,也不是调查你玩了几个女人的事情,而是调查你生病住院的事情,老李,既然生病,你为什么不住医院?李地深看见事情被揭穿,心里有些慌乱,然而李地深毕竟当过多年村主任,跟很多人打过交道,思维敏捷,反映快速,说,生病未必一定要住进医院呀!在外面也是可以的,定期检查,定时服药,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给老婆孩子省几个钱,有什么不可以的?犯人都可以保外就医,我堂堂一个村主任,为什么就不可以保外就医?这叫挣钱治病两不误。
李地深叫起沙姐,关了铺子,叫来几个熟人,来到附近的一个小饭馆,点了几个菜,要了一壶米酒,喝了起来。沙姐晓得丈夫是不能喝酒的,看到丈夫喝了几杯,就去劝他莫喝,李地深说,难得人家来调查我,难得人家来看我,此时不喝,更待何时!喝,喝死脚朝天,乐得逍遥快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