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过林看到阿霞如此大方,绝不跟死人计较,心里暗赞李地凯有福气,找了个很讲情面的女人,说,都是走进云台山的人,都是走出了云台山的人,没想到却是阴阳两隔了,唉!世道如此,情事荒凉,只能如此,奈何?万过林说过这话,说,走,我们回去。
万过林上了车。样备诏被蒙舍诏灭了以后,漾濞被分割成几块,交由四周县市分管,阿霞的老家龙潭是交由永平分管的,说起来,阿霞和杨芝兰还是一个县份上的人,现在又出现在同一个县份里,杨芝兰自然把她们之间的情分看得很重,就叫阿霞跟她同车而坐。果松平和瓦平乡政府里的是吉普车,吉普车的车轮很大,底盘很高,很适合乡间公路。万过林的车是轿车,车轮小,底盘不高,走了几步,后轮陷进了泥坑,任你怎么加大油门,后轮就是不起来,在陷坑里打转转。
果松平及瓦平乡政府人员看到万过林的车陷入了泥坑,他们都下了车,正想出力推车时,老鹰跳村民有的拉前面,有的推后面,不用几分钟,就把万过林的小轿车推出了泥坑。看到村名推车,万过林心里很是舒服,说,谢谢各位,谢谢各位。村民憨厚,也不晓得把话说得漂亮些,说,都是顺手的事情,比进茅坑开屁股还要简单的事情,说什么谢字呢?县长慢走,县长慢走,县长有空再来老鹰跳时,我们再做给你烤鱼吃,他娘的,县长来村里硬是热闹,心情都是好了不少,走啊走,走啊走,我们接着去喝酒,我们今晚去跳老鹰舞,不跳到天亮不睡觉。
村民说笑着,跑了开去,万过林望着跑开去的村民,说,我们为百姓做了一点点事情,他们记在心里,总是想着汇报,可是我们吃了百姓多少,用了百姓多少,他们却是不记得,或许是有意淡忘。杨芝兰说,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百姓处于社会的嘴底层,一生但求有个老婆,有衣服穿,有房子住,至于老婆长成什么样,衣服成什么样,房子成什么样,吃成什么样,他们是不会计较的。
万过林说,我经常听到百姓说当官的良心被狗吃了,这句话是比较尖刻的,也是比较实在的,说明我们有些当官的,在搜刮民脂民膏方面做得的确过分,他们死了以后肯定会被百姓羞辱的。果松平说,万副说的是,我们今后将在善待百姓方面做些工作,总之是要把瓦平乡的亲民工作做得实在些。
万过林说,什么时候把这条公路铺上柏油?果松平说,我们已经把材料送到交通局了,至于什么时候能通过,至于什么时候能动工,我不是很清楚,还望万副多操心。万过林说,好的,回到县里,我就去找交通局长,你们也要趁势而动,要想富,先修路,争取早日动工把这条路修好,果乡长,你们先回乡里,我们随后而来。果松平说,不到乡里坐坐?万过林说,算了,我们直接回县里,到了县里时找我,我请你喝酒吃饭。
果松平答应,带着乡政府人员和陈经科两口子,走了。万过林向何宜梅、何宜兰和李自学到了别,上了车,前往瓦平乡。杨芝兰说,阿霞,我是弄不懂了,当初老万去找你们,想叫地凯到县里上班,可是遭到了地凯的拒绝,是不是你不想叫地凯离开老鹰跳?如果是因为你的因素,我可要骂你自私狭隘了。
阿霞说,我还不至于那么小气吧?不说别的,单说两个孩子,做父母的也是要考虑到他们前途的,如果地凯能到县里上班,有你们做靠山,他们何愁没有前程?我是劝过地凯的,可是他不同意出去上班,他是个很重感情的男人,他不想让我经历孤单,更不想让我经历劳累,就决定留在我的身边,我想这样也好,夫妻在一起总比分开要好些,就不再勉强他出去了,现在看来是我错了,如果他出了门,就不会来救起,就不会惨死了,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就表现在这里。
阿霞说过这话,神情有些凄然,杨芝兰见状,发觉是自己勾起了阿霞的伤心,勾起她回忆起了往事,心里也是恻然伤感,说,事情也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做女人的嫁男人就是找个依靠,就是在遇到困难时能有个男人来帮衬,李地凯在老婆遇到险境是勇敢地站了出来,说明他是个负责人的男人,是个值得女人把他当作依靠的男人,能够为自己心爱的男人献出生命,地凯也是愿意的。
阿霞说,我也是这样想的,可是有时候又想到地凯为我而死,心里就想插进去两把刀子,疼得很。杨芝兰说,那是因为你感激他而产生的情愫,我要是能够找到李地凯这样重情的男人,就是为他死了也是愿意的。听到这话,万过林把头扭到后边,说,你的意思是说我不是你的依靠了?说话没水平,话里没有人情味。杨芝兰说,整体来说,你是不如李地凯的。万过林呵呵而笑,说,你的意思是说我也要像李地凯那样为你而死掉?
杨芝兰这时候已经意识到自己把话说重了,说,我为什么要你为我而死呢?你死了我能有什么好处?阿霞说,你不要开口是死,闭口也是死,我现在是没有办法,我是多么希望地凯还活着,然后给他感情,跟他一起共同承担起家庭责任,共同承担起抚养两个孩子的责任,可是现在他走了,只留下我一个人,就是想他也是白想。
杨芝兰说,阿霞,地凯也不是只留下了你一个人,有天扬和金鹊,还有何宜兰,到时候啊,她会跟你抢位置的。阿霞不懂这句话的意思,说,抢位置?抢什么位置?杨姿兰说,按照云离县的规矩,两口子是要埋在一起的。阿霞说,我看重的是活着时候的感情,等到死了,我要那名分干嘛?何宜兰想被埋在地凯身边,后人只管把她埋在地凯身边就是,我不跟她争,我的后事由孩子来安排,人活到现在年纪,又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有什么可以想的,又有什么不可以看得清淡的?
万过林看到两个女人淡得热乎,很少插话,只管做听众,现在听到阿霞说到后事,说,芝兰,你看看阿霞,把问题看得如此透彻,真不容易,而你作为历史老师,竟然把很多事情纠结在心里,我是越来越弄不懂你的心思。
万过林故意说越来越弄不懂,意在询问,寻求答案,阿霞说,你们现在活得好好的,跟我的情况不同,你们是不能跟我相比的,我可是克死了两个男人的寡妇,是人们心里的扫把星,是不值得进入地凯身边的。
杨芝兰看到阿霞说得伤心,身子也是抖抖的,就把手伸了过去,发现阿霞的手心里有汗,手掌心里凉凉的,认定她心里不好过,说,阿霞,你是不能这样贬低了你自己的,你可是好人,至于死了到不到李地凯身边,那是以后的事情,何况人死了什么都没有了,还去计较身份干嘛?要不,这样吧?跟我住,我再干三五年就办理退休算了,想着多教出去几个学生,可是精力却是一年不如一年,还是把教学生的重任交给别人吧,这世上有我不多,没有我也不算少,我是个可有可无的人。
阿霞说,在世上或许就是这样现实,可是对于万县长来说,却是不可以少的。阿霞没有叫万过林的名字,而是叫他的职务,万过林听见,心知他们之间是彻底的疏远了,心里不觉有些悲哀。在云台山的时候,万过林喜欢过阿霞,万过林是云台山办公室主任,而阿霞是个在跃进木材站里做饭的职工,两人之间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是由差距的,万过林娶阿霞做老婆占尽了优势,然而阿霞已经有了男人,而且已经到了准备结婚的时候。
许多年前的人们,在情爱方面还是比较保守的,不像现在的男女把爱情看成儿戏,今日结婚明日就离婚,满世界都是浓密的荷尔蒙气味。更有那些妓女,或者住在酒店里,或者站在街道边,男人释放出浓浓的骚情。万过林得知阿霞已经有了男人,除了烦恼和苦恼,没有半点法子,好在时刻,杨芝兰向他展示了柔情,做了他的老婆。
万过林希望阿霞把他当作战友来看待,尽管他们没有上过战场,没有经历过生与死的分别,但是他们在云台山工作了几年,不是战友也是工友,是应该互相走动,然而李地凯拒绝了万过林对他们的帮助,这件事是万过林心里的困惑,是万过林心里的阴影,而到了此刻,阿霞不是叫他名字,也没有叫他老万,而是直接叫他的职务,这种情况预示他们之间是完全没有半点儿情愫了。
杨芝兰也是从叫法里知道阿霞心里没有了对万过林的情愫,心里先是觉得有些不解?为什么呢?因为尽管当初阿霞拒绝了万过林,但是阿霞是应该感觉到万过林感情的,至少她的心里应当存有万过林的印痕,而且以女人特有的敏感,阿霞是应该以特有的方式来表现的,然而阿霞没有表现出来,从来就没有表现出来。
杨芝兰晓得阿霞的心思,何况他们之间已经有了地位上的玄虚,杨芝兰不担心男人在这个时候对阿霞表现出暧昧之情,心里无事表情就放松,说,要不,阿霞你跟我们过吧?经营了这么多年,我们还是有点基础的。阿霞这时候已经从迷惘里走了出来,她的脸上现出了微微的笑容,说,我有孩子,我跟他们过,当然,那是我走不动的时候,现在则要好好地在朝阳村里工作,给朝阳村里带来些实惠,万县长,谢谢你对朝阳村的支持,因为有了你的支持,朝阳村才出现了欣欣向荣的局面。
万过林说,不用谢,这都是我应该做的事情,说实话,我痛恨官场又离不开官场,我痛恨官员又不想辞官,阿霞你是不晓得在官场,我们能做到的事情百姓是做不到的,比方给朝阳村拨款,对于我来说一句话就能做到,而对于百姓来说,就是喊破了嗓子也是难以做到的,这就是官场上的呼风唤雨,撒豆成兵,还有,我给朝阳村拨的款子,果松平是有些截留的,我心里清楚,也可以说说,但是我却不能叫果松平吐出来,为什么?因为官场里有雁过拔毛的说法,都是互相照应,彼此心照不宣,否则我来到瓦平乡里人家就会借口下乡不理睬,到头来吃没吃好,玩没玩好,吃亏的是自己。
阿霞说,我晓得官场里的事情,晓得一点点官场上的事情,就是果乡长不截留了拨款,我也是会给他送去一些的,毕竟人家是乡官,又为朝阳村里出过力气。杨芝兰说,阿霞,离开朝阳村吧?在那个破村子里能有什么名堂?阿霞说,如果不是李石头救了我,我早就是死人了,我得回报李石头,回报给我生命的朝阳村民,知道他们不要我为止。
杨芝兰是越发地敬重阿霞,说,有时间,我们一起回云台山,到云台山走走看看,人是有感情的,人又是不懂得珍惜的,在云台山的时候,我跟人家发脾气,跟人家吵架,可是离开云台山之后,心里又是想念他们,总觉得跟他们在一起好,可是时间却不允许我们再次走拢来吵架,所以啊,在很多时候,我都是在思念中度过的,而且在思念中,我感觉到了甜蜜的东西,实实在在地萦绕在我的脑海里,始终不得解脱。
阿霞也是思念云台山的,是云台山成就了她的第一次爱情,是云台山成就了她的第二次爱情,更是走出云台山的李地凯,在她生命危急时刻勇敢地站了出来,用自己的生命置换出了阿霞的生命。阿霞也想到了回云台山,回漾濞龙潭,可是朝阳村里的事业刚刚起步,需要她不断努力,而她又是个把报恩看得很重的女人,她把对云台山人的思念,把对亲人的思念紧紧地压在了心底。阿霞说,等到天扬和金鹊都成了家,等到朝阳村走进了富裕,我就回云台山,到云台山看望王大哥和翠英姐,到龙潭看望我的弟弟妹妹,到坟山上去祭奠我爹妈,然后再回云离县。
到了瓦平乡政府,杨芝兰说,阿霞,跟我去县里吧?阿霞说,以后吧?万过林说,你是直接回朝阳村还是想住在瓦平乡?阿霞说,我明天还要找乡领导办事情,明天上午回朝阳村。杨芝兰说,住旅馆吗?阿霞说,住我亲家家里,跟他们谈谈天扬和金鹊的事情。果松平一行早已到了瓦平,他们站在瓦平乡政府,万过林下车跟他们握手道了别,上了车,向云离县城驶去。
过了几天,李自学来到瓦平乡政府,把《老鹰跳笑了》递给李自学,说,果乡长,我的文章写好了,请求看看。果松平从报纸上读过李自学的一些文章,因为不是特别在意李自学和对文学不在意的原因,都是匆忙浏览的,没有什么印象。果松平随万过林前往老鹰跳,看到万过林把李自学当作宝贝,还亲自前往老鹰跳小学看望李自学,感觉万过林不仅在于器重李自学,或许还隐藏了什么?隐藏了什么呢?或许是县委的某种意图吧?人在官场是要长几个鼻子的,香的臭的不香不臭的,都要能及时闻到,否则就会落伍,轻者遭人耻笑,重则丢官卸职,被打回了原形。
果松平拿起文章,仔细地读了一遍,随即猛拍大腿,说,好文章,好文章,可惜歌颂的是万过林,要是歌颂的是我,那该有多好啊!乡里有你这么好的文学家,我当初为什么没有看中你呢?早些时候我死到了哪里去了?果松平心里后悔得要命,可是水过了三丘天,他已经过了提拔的年龄,上级始终没有派书记来也是考虑到果松平有工作经验,能够镇住瓦平乡人,让他过几天准书记的瘾而已,果松平迟早是要就地退位的。
果松平说,有几个地方需要加工,就是适当地加进去一些数据。李自学说,作家重视的是自我感官方面的反映,往往不太重视数据。果松平说,问题是你这篇文章不是纯文学性质的文章,看起来有点像通讯和特写,所以数据是至关重要的,这样吧?我派两个人来帮你,就在瓦平乡政府里修改,还有,我跟乡教办主任说了,把乡中心完小教学成绩最差的两个老师派到你们学校,到你们学校教两年,你可以上课也可以不上课,万副县长说好老师多得很,既是老师又是作家的不多,说你不仅是瓦平乡的宝贝,还是云离县里的宝贝,今天我总算见识到了。
李自学说,老鹰跳小学虽然教学质量不高,但也不是垃圾站,把教学成绩差的老师派到老鹰跳小学,我可是有意见了。果松平说,也不是他们太差,是他们的运气差,瓦平乡中心完小是跟全县中心完小比成绩的,就是差也比你们学校强,叫他们到你们学校两年,对他们是鼓励,是鞭策,是练就知耻而后勇的机会,还有,这两个人中有一个女老师,屁股大大的,圆圆的。李自学说,人家屁股大,屁股圆跟我有什么关系?果松平说,世上没有不沾腥的领导,你作为老鹰跳小学的校长,在行使校长权力的同时,关注一下女老师的屁股也是好事嘛!也是可以愉悦心性的嘛,做人不能苛刻了自己,做领导更加不能苛刻了自己,和尚也晓得思念尼姑嘛。
李自学是个老师,是个作家,写出来的文章很感人,很厚实,对官场却是不了解,至少不是很了解,在果松平的三个“嘛”字面前,很快迷失了方向。李自学不知道,果松平已经敏锐地察觉到李自学有很好的前程,很快就要被调到县里上班,两名教学成绩不好的老师中男老师是果松平的亲戚,把他弄到老鹰跳小学上课,名义上是发配,实际上是想叫他获取经验,取代李自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