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霞用手指梳理着黝黑的长发,说,你的老婆漂亮不?李地凯说,说不上很漂亮,但是也不丑陋,她的身材很好看,该鼓起来的地方很鼓,该凹下去的地方很凹,就是书上说的那种杨柳蜂腰,风姿绰约。阿霞听见李地凯这样子回答,心里不但不忌恨他,相反很欣赏他。
阿霞知道,在漂亮的女人面前,如果男人心里有某种企图,他们是会极力贬低自己女人的,他们用这样的方式来获取漂亮女人的爱情,然而李地凯在阿霞面前没有这样说话,而是对他的老婆作了公正的评价。爱情是需要甜美的语言的,甜美的语言有时是爱情的催化剂,能催化爱情,使爱情变得丰满激越,但是组建家庭居家过日子,甜美的语言远不如实质性的呵护。阿霞以为李地凯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心里不觉对他有了好感。阿霞的丈夫已经死了好长时间,她把女儿放在龙潭老家,人是喜欢群居的动物,以群居的形式构成社会,最怕的孤独和寂寞,阿霞下班回到家里,迎接她的是孤独,是寂寞,她想跟人说话,尤其是跟异性说话,阿霞说,你们是不是一个村子里的?李地凯说,是的,我们是一个村子里的,我们两家相隔一条河,走起路来,只要十来分钟。
阿霞笑了笑,说,你老婆比你小一岁,今年二十二岁,你跟她是先结婚后恋爱,我说得对不对?李地凯用诧异的目光望着阿霞,说,你怎么知道的?阿霞到云台山办公室看过李地凯的档案,知道他们两口子的基本情况,至于先结婚后恋爱则是推测,说,阿霞不仅很漂亮,而且很聪明,你可要珍惜了再珍惜,是不可以随意丢弃的。阿霞说过这话,突然意识到这话有些问题,脸刷地红了,艳艳的,说,说说你们的恋爱经过吧?我爱听。
李地凯说,我们差不多是娃娃亲,她看到我妈死了,看到我爹也死了,想到我很可怜,就在埋了我爹之后来到我家里,逼着我做了她,我们是下午做的,在做的过程中还压死了一条四脚蛇,我老婆说这是不好的征兆,说我们的婚姻是走不到头的。阿霞听到下午做三个字,心里好笑,感觉李地凯说话虽然有些粗俗,但是很实在。社会上说话含蓄的男人很多,但是这些男人的骨子里却全是坏水,所谓幽默感其实是花里胡哨,是不可以全信的,阿霞是个经历了婚姻的女人,她已经从爱情的激情里走了出来,阿霞说,我善于对事情作出判断,而且判断得很准确,你想啊,我在社会活了二十年,虽然没有出过远门,但我还是见识了不少事情的,哎呀呀,跟你说这些干嘛?我又不想嫁给你,好像审犯人似的!
阿霞已经有了走出云台山的想法,她知道留在云台山,留在漾濞,也许会重新得到爱情,但是人们会用怎样的目光来看待她?阿霞把自己的年龄用巧妙的方式告诉了李地凯,如果有可能的话,她愿意做李地凯的老婆,跟他一道走出云台山,到外面过生活。阿霞知道老鹰跳是个贫穷的地方,然而既然李地凯能在那里生活下来,她也能在那里生活下来,。阿霞这样想,也想这样做,缘于她有很强的自尊,是为了保全面子而生活。这种想法对于某些人来说也许很荒唐,但是对于阿霞来说,却是那么的合情,是那么的重要,重要得等同于生命,重要得超越了生命。李地凯说,你才二十岁,比我小三岁呢,男大三,要不得。阿霞故意沉下脸,说,谁说男大三要不得?还有,谁叫你记我年龄了?我还不到二十岁,我离满二十岁还差两个月,像刚刚摘下的黄瓜,嫩丝丝的,水灵灵的特别好吃,哎呀,你看你看,我跟你说这些干嘛?我又不是想要嫁给你。
阿霞满心希望李地凯能够跟老婆离婚,那样子的话,她就可以嫁给李地凯做老婆,然后走出云台山,走出漾濞,到漾濞人认不得的地方去经营爱情,去经营生活而不必遭受良心和道德的批判。李地凯向阿霞道了别,回到了跃进木材站,坐在自己的宿舍前。山上传来了雨水的声音,沙沙的声音。李地凯知道山上已经下起了雨,而他的门前却是另外的景致,蝴蝶在花间戏耍,蜜蜂在花间采蜜。不经意之间,微风吹来,纤纤草动起来,杨柳依依起来。
李地凯抬起头看着远方,远方,几朵黑云在移动,雨雾在飘飞,雨迈着轻盈的脚步悄然走了过来,细如牛毛的雨儿在空中飞舞,飘落,柔软地铺向了大地。雨移了过来,雨滴大如豆子,稀稀疏疏,砸在地上,砸在屋檐上。过了一阵子,雨更大了,雨滴声宛如鼓点声,铿铿锵锵,激烈昂然;雨滴声又如分号,分割着绵延的时空,整个顺濞河谷里发出了轰隆隆的声音,仿佛千军万马在奔腾,仿佛千军万马在厮杀。李地凯的心时而激越,时而昂扬,茫然的思绪随着散淡的目光透出了浓重的雨雾,投向了远方。远方的山谷里燃起一堆篝火,飞蝗扑至,爆裂之声不绝。一个孤独的影子从天空中走了过来,坠落火中,瞬间消失,顺濞山谷里顿时响起了茫音。
雨更大了。雨丝如线,编织大地的每一个角落。雨丝把天和地连接了起来,把李地凯也连接了起来,令他在这张雨网的缠络里高吟低唱,却难以唱出对雨的感激。雨声很美,美如清唱,直唱得地动山摇,直唱得逼仄中透出了辽阔,直唱得寂寥中透出了高远;雨声又似琴音,始自远方,终止在眼前,丝丝缕缕,飘飘荡荡,把雨中之情渲染得酣畅淋漓,升华到了极致。暴雨到了。雨形如柱,直立于天地间。一个老农戴着斗笠,披着蓑衣来到河边,拄锄而立。雨声犹如南腔,绵远悠长;雨声又如北调,洋洋兮若江河,凝重的大山里有了泪水,泪水淌进了田地里,庄稼把眼泪变成了生机,变成了希望。李地凯在雨声中停止了思绪,枕着一缕凉意,沉沉地睡了过去。
阿霞看到李地凯把目光收了回去,走出院子,暗自神伤起来,她在心里说你真是个呆子,一点儿也不解风情,你想看我,只管看就是,何苦要把目光收了回去?你就是胆子再大些,你就是过来抱了我,说难听一点,你就是过来做了我,我难道还会告你****不成?我去告你,其实就是损害我自己的名声,我才不会去做这样的事情。阿霞看到李地凯走了出去,体内仿佛钻进了许多蚂蚁,蚂蚁游进了她的血管里,在蠕动,在爬行,阿霞感到由衷的苦痛。阿霞思绪了好长时间,到底平静下来,开始动手做饭,等到饭熟,吃过,然后给李地凯去送饭。
阿霞来到李地凯门前,看到李地凯正在呼呼大睡,径直走了进去,坐在床前,专注地看着李地凯。过了许久,李地凯醒了,看见阿霞坐在床前,抱在怀里的孩子安睡着,心里慌慌的,赶忙坐了起来,说,你来了?为什么不叫醒我?阿霞说,你帮我干活,累啊,我想让你多睡一会儿,你不知道,阿霞不仅漂亮,还善解人意,蛮有情趣的,吃饭吧?我给你送饭来了。李地凯说,我这就起床吃饭。阿霞从摆放在床头的长裤看出李地凯只穿了裤衩睡觉,如果让李地来此刻起床吃饭,势必会给他造成难堪,如果走出去等他穿好了衣服再进来,显然有些生分,何况阿霞也不愿意,说,就坐在床上吃,我给你端过来,对了,我还拿来了半瓶酒,男人家适当喝点酒是有好处的,但是不能喝酒,喝醉了伤身体。
阿霞说着话,把饭递给李地凯,看着他吃饭。房门是开着的,河风吹进来,带有潮湿而又温婉的气息。阿霞站了起来,走了出去,仅仅过了几秒钟,阿霞又走了进来,似乎无意识地关了房门,走到床前,望着李地凯。阿霞的娘家在龙潭,她是彝族女人。彝族人热爱大山,是大山的使者,是大山的精灵,也是大山的化身。彝族女人性情如水,山水相连,山水相依,从来就没有规避过大山,有大山的刚强与坚定。彝族女人一旦认定某种属于她们的幸福,就不会被世俗所约束,就会冲破世俗的约束,去攫取属于她们的幸福。阿霞感觉自己的心里已经有了李地凯,心底萌生了嫁给他的想法,照理说,她现在是不会规避什么的,是会勇敢地去追求自己的幸福的,然而她受制于道德的约束,在她眼里,道德远远高于世俗,彝族女人可以冲破世俗的禁锢,但是她们在道德面前却显得力不从心,毫无作为。阿霞看着李地凯,希望他能说出爱她的话来,如果碍于面子说不出爱她的话来,有动作展示也是可以的,这样子的话,阿霞就由被动变为主动,不会承担破坏李地凯家庭的责任,就可以安然地在爱海里畅游而无需自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