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老天赶着牛羊回到家里,看到何宜梅已经回来,放下心来。何老天关好牛羊,走进厨房,也不说话,低头吃饭。人是需要说话的,然而说话需要场合,在不适宜讲话的场合,最好不要说话或者少说话。何宜梅刚刚经历了失恋的痛苦,她以诚心换取爱情而不得,羞辱和委屈深深地伤害了她,伤害了她的自尊,她茫然脆弱,沉默无言,如果此刻去说她,非但不会起到预想作用,相反还会拨动她的神经,使之暴躁而走向极端。俗话说,知子莫若父,这话用在女儿身上,同样是有道理的,何老天明白女儿的性格,不想去伤害她,就抿了嘴吃饭。
何宜梅不说话,吃不下饭,睡不好觉,脑子里尽是李地凯的影子。几天之间,人消瘦了很多,憔悴了很多,何老天看着,心里好生着急。晚上,何老天很快就进入了梦中,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大乌鸦,被无数小乌鸦前后左右地簇拥着,在天空缓缓地飞行着。蔚蓝的天空里游弋着白云,太阳老不正经地向小乌鸦眨巴着眼睛,递送着秋波,被秋波射中的小乌鸦纷纷坠落,等到小乌鸦全部坠落时,何老天发现自己还在空中游荡,瓦平河仿佛一根丝线从天空跌落到山脚,斗折蛇行于群峰之间。何老天心里想再游荡下去,我的小命是否保得住是很难说的,心里不觉生发出了悲凉的情愫。何老天看见淡淡的雾霭中升起一根石柱,仿佛溺水的人见到了木头,立刻飞了过去,双手抱在胸前,单脚立在石柱上。何老天正想呼出口里的浊气时,于猛然之间觉得****里竟然十分沉重,便把细长的脖子用力地朝前伸了几次,用力地甩了几下,****里便挤出了许多稀屎,稀屎顺着石柱往下直淌到瓦平河里,刹那之间,太阳失色,河水变黑,天地间一下子由晴转阴,一下子由阴转晴,分不清哪里是地,哪里是天。
从梦境中醒来,何老天发觉自己出了身冷汗,整个身子冷嗖嗖的,凉嗖嗖的。何老天感到到了劳累,整个身体好像被掏空了似的,慵懒地躺着。西斜的月亮把月光撒进房间,何老天觉得腰很酸,背很疼,心想再躺下去会躺出病来的,就坐了起来,靠在床头,细细回忆着梦里的情形。一只蚊子唱着小曲儿飞了过来,落在他的脸上,然后停止了歌唱,开始了忙碌,最后刺破他的脸皮,肆意地吸血。我操你老娘!何老天在心里恨恨地骂了一句,右手一扬,巴掌狠狠地落在自己的脸上。何老天打死了蚊子,手心里有了一层又粘又腻的东西,隐隐散发出一种腥气,就在心里说,我怎么会做这么奇怪的梦?冬天里怎么会有叮人的蚊子?
过了许久,何老天起了床,裸着上身走出房间,对着门口的柏树撒尿,跟着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放了一个大屁,快活得他大哼了几声。何老天撒完尿,站在树下,望着。夜已经很深了,夜色很浓,突然,从老鹰山上走下来一个女人,女人身穿红衣,身薄如纸,在夜色里飞行。这是谁?何老天意识到这个女人可能失去了肉体,灵魂游荡在阴阳两界之间。女人在天空里飞翔着,飞舞着,口里发出凄苦的声音,令何老天原本就十分沉重的心变得更加沉重,悲苦不可抑制地爬进了他的心房,在他的心房里萦绕起来,流淌起来。一根光柱从森林里升起,在空中旋转着,旋转着,慢慢地旋转成一个大光球,各种颜色逐渐消失,被红色所取代,变幻成了一朵红杜鹃,顺山势飘向老鹰山山,最后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了。
何老天用力地揉了揉眼睛,恨恨地骂道,我操你老娘!今日怎么说?怕是要出问题了。第二天醒来,何老天觉得自己好像被鬼扯住了脚被鬼掏去了心,精神恍惚,寝食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似的,或者是得病?如果得了病并且病很重的话就要留下遗嘱了。何老天把老婆女儿叫到身边,说,我感觉身子有些沉重,怕是活不得几天了,我没有把儿子养大,自然看重两个女儿,可是呢?宜兰做出丢人现眼的事情,我也是没有办法,只好厚着脸皮过生活,我希望宜梅早些嫁人,能有个好归宿,而就现在的情形看来,这个愿望恐怕也是难以实现了,伤心得很!
何老天说完这句,脸上现出凄楚的情态,何宜梅的眼泪淌出了眼眶,淌过脸颊,坠落到地上。何宜梅明白父亲已是风烛残年,她希望自己能早日成婚,做个贤妻良母,赡养父母,然而她的愿望没有实现。何老天暂时没有生命之忧,然而经过这次打击,他已经没有了雄心壮志,活着,只是活着而已。面对丈夫和女儿,何宜梅的母亲感到很无奈,说,阿妹,东方不亮西方亮,比李地凯好得男人多得像瓦平河里的鲫鱼,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要想得开,总会找到好男人的。何宜梅的母亲嘴里这样说,心里是没有底气的,家里遇到伤心事,但是生活还得继续。
鉴于父亲身体羸弱,何宜梅承担了上山放牛羊的任务。从远处看,老鹰山形如竹笋,山顶尖尖的。瓦平河把竹笋从中间破开,山腰形如被打开的扇贝。何宜梅把牛羊赶到老鹰山,只顾低头沉思,两头公牛不知主人的心思,带着羊群跑向山顶。何宜梅明白父亲把牛羊看成了宝贝,是父亲为她准备的嫁妆,不说丢失,就是少了一条腿,也会要了父亲的老命。何宜梅吆喝牛羊停下,可是牛羊丝毫不予理会,继续朝山上走,何宜梅只得跟在牛羊后面,来到了老鹰山顶。
老鹰山顶是块平地,平地间有十余座隆起的小山,小山之间是沼泽地,沼泽地中央是个湖泊。何宜梅以前没有到过山顶,现在来到老鹰山顶,看到山顶是块平地,还有小山、沼泽、湖泊……心里惊讶,抑郁的心情开朗了许多。何宜梅坐在山顶,用手绞弄着头发,她的头发长长的,黑黑的,柔软而坚硬。何宜梅想到了那两只饿老鹰,心里突然产生了仿效饿老鹰跳崖的想法,然而很快,她打消了这种想法,因为此刻,她已经意识到生命不仅属于自己,同时也属于父母,她不能置父母的生命而不顾,她要承担起给父母养老送终的责任。何宜梅想到了父母,想到了日渐虚弱的父亲,把李地凯摆到了半边,开始思考如何报答父母,这样子想的时候,她的心境开朗了许多,脸上竟自有了淡淡的笑容。
杨介良走了过来,在何宜梅不远处坐了下来,好奇而又专注地看着何宜梅。杨里密是平地坝人,在阶级斗争天天讲的时代,因为成分不好,人们在批斗他的父母时没有忘记批斗他。杨里密只好逃离平地坝,逃进了老鹰山,在老鹰山顶盖了一间小屋子,依靠打猎和采集山里的山货,勉强生活了下来。有一天,杨里密前往云离县城卖山货,看到一个女人被几个小混混追打,心里同情那女人,挺身而出,用身体替她抵挡飞来的石头。说也奇怪,那女人竟然跟上了他,怎么撵她,她就是不走。杨里密撵不走女人,索性把她带回了家,当晚就跟她圆了房。第二天,女人从迷糊中醒了过来,告诉杨里密说,我叫柳儿翠,家在云离县城郊,父母都是种地的农民。柳儿翠跟杨里密结婚以后,再也没有发病,身体好好的。过了半年,柳儿翠带着杨里密下了山,来到云离县城郊家中见了父母。早恋是中学生品德不良的表现,柳儿翠早恋,违反了学校规定,父母被老师通知到学校,警告了再警告。柳儿翠的早恋对象是个软骨头,看到老师出面阻止,立马退了出来,柳儿翠抑郁良久,到底精神崩溃,经过医治,毫无无效。柳儿翠的父母看到女儿跑丢了,寻找了几天,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到底放弃了。
柳儿翠的父母看见安然回家,没有怪罪女婿,相反还很感激女婿,花钱给女儿置办了丰厚的嫁妆,风风光光地把女儿送到了老鹰跳山顶,在老鹰跳山顶住了几个晚上,下了山,回了云里县城。过了两年,杨里密有了儿子。为了给儿老婆增加营养,杨里密来到云离县城,向岳父母借了几十斤米,回到家中,给儿子取名杨借粮。到了入学年龄,杨里密叫老婆拆了一条旧裤子,用旧裤子缝了一个书包,带着儿子来到老鹰跳小学报名。老鹰跳有一所小学,有十几个孩子,有一个代课老师。学校占地面积八十平米,有一间教室和一间学生宿舍。教室里有十几张木凳和十几张木桌,没有门窗,很明亮的样子。教室和学生宿舍前有一块平地,平地边缘有一棵松树,松树上悬挂着一个用树藤弯成的圆圈,代课老师说那是篮球圈,叫学生朝篮球圈里扔石头,把向圈圈里扔石头的过程叫做上体育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