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如军部传的一样,驹井又去了方家。沈紫看见他的时候,他一手撑着油纸伞,一手握住用蓝色纸包裹的盒子,里面装的什么沈紫瞧不出来,但见他精心护着,想必是相当重要的物什。只是飘着小雪的天气,他独自守在方家门外,又因不够出挑的身板,看上去倒有几分可怜。
沈紫走上前刚要叩动门环,方家门房这时候跑出来,为难地对驹井说小姐身体抱恙不便见客。那一瞬间驹井的神情相当失落,然而很快这股不甘心又被另外一种自信取代,他将蓝色盒子递给门房,烦劳转交方芸竹,丝毫没有就此罢休的意味。门房捧着东西,进退两难,又因为语言不通,两人很是比划了一阵。沈紫见状先溜进院子,径直去书房找芸姑姑。
她刚撩起门帘,便看见方芸竹和几名女佣人正在缝补一堆衣服,便好奇地问了一句:“芸姑姑,这是在做什么?”
方芸竹见是她,忙说:“小紫儿来了,快坐到壁炉那边暖和暖和。”
沈紫应声过去,依着方芸竹坐下,随手拿起一件细瞧了瞧,“哟,这么好的料子,是做给谁穿的?”再一瞅每件胸口绣着同样的图案,像是校徽,便下意识说道:“是校服吗?”
“嗯。不过是些实诚点的棉料,也谈不上多好。只是原先的校服太薄了,又拿去让裁缝加厚些。今天取回来发现个别边角缝得不够仔细,就让家里人帮忙再缝牢点。本来是随手能干的,省得再花一笔钱。”方芸竹认真地缝补,一面和沈紫聊天:“小紫儿,你进来时门口的日本人走了吗?”
沈紫摇摇头,“我看呐,他一时半会儿是不得走。刚才还看他让门房递东西呢,不知道是什么,包得倒是仔细。”
方芸竹正纳闷,门房恰巧进来,手里头拿的正是那盒神秘礼物。她一看外面包的和纸,算是几分雅致,稍微一掂量,大致猜到是什么内容物,也就没让门房退回去。沈紫还有些不放心,嫌拿了日本人的东西会惹麻烦,倒是方芸竹从容不迫地撕开外包装,掀开盖子,里面是五块排列整齐的羊羹。盖子上面还附有一张插画,是樱花飞舞的图案,底下是手写的日文诗句。
方芸竹忍俊不禁,终是笑出了声。沈紫见芸姑姑笑了,这才将注意力从晶莹圆润的糕点上移开,落在那三句话上,她横竖看不出什么意思,只好问:“芸姑姑,这几句话什么意思啊?”
方芸竹转身吩咐下人把糕点拿去厨房,用日式瓷碟盛好,再沏一壶茉莉,然后拎起上等和纸插画,解释起来:“这是日本人的俳句,类似咱们国家的唐诗,不过是些透着心境的小短句。翻译成中文是:樱花处处,红豆慰相思,逡巡不思归。因为快三月里,日本那边正是赏樱花的时节,通常会配些羊羹一面吃茶,一面赏花。所以这俳句第一个便提到樱花,又因为羊羹是赤豆和精面做成的糕点,取赤豆谐红豆的意思,这才有第二句。至于第三句,无非是在抱怨咱不让他进门。”
“那芸姑姑为什么笑呢?”
“我是笑他附庸风雅,一股子酸味。”方芸竹讪笑地折好和纸,随手丢进空了的盒子里。
她一回头,见羊羹端上来了,让人放在沈紫跟前。瞧沈紫早已垂涎欲滴,故意吓唬她:“这里面可是混了细粮,小心把你当经济犯给扣了!”
迫不及待的沈紫刚吃进一块,听到这话吓得连忙往外吐,被方芸竹及时拦住。方芸竹瞧这孩子憨厚的模样,心里头的苦闷也随之散去,笑着说:“傻孩子,姑姑骗你的。既然这和纸上写的是红豆,咱只当红豆吃了,管它细粮不细粮。况且日本人亲自馈赠的,自然有他的用意,岂是为了这点小事?你啊,今天能吃多少是多少,只当尝尝鲜,往后未必还有机会。”
“姑姑,你也吃一块?可甜了!”沈紫挑起一块给方芸竹,方芸竹摆摆手,光看着她吃便觉心满意足。
方芸竹说:“姑姑往年也是吃过一些,只是不太偏好甜食。你吃吧,就着茶水一起,不然可就腻人。”
沈紫闷闷点头,一心顾着吃羊羹。羊羹弹滑的口感,甜滋滋的味道,确实让她停不住嘴。一面恨自己不中用,吃点日本人的东西就忘了形,一面忍不住一口接一口的尝,再配着花茶,转眼吃下了三块。
方芸竹笑呵呵地望着,私下里却想着这礼务必得还。于是她不动声色地赶到厨房,交代厨娘准备高粱米糙米小米加上往年剩下的一点绿豆黑豆,让蒸熟了捏成团,凑成五个当做回礼。她问过门房,驹井果然还在门口,十之八九是在等回礼,或者等着请他进来。
方芸竹心中冷笑,趁着粗粮还没熟,径直往书房寻出一张干净的白纸,提笔也写了一段日语俳句:杂粮生五色,疆土何万里,流沙一泻无。
嘴里塞得满满当当的沈紫凑过来看了一眼,嘟囔道:“芸姑姑,你写的是什么啊?”
“日语的俳句,回了日本人的礼。”方芸竹搁下笔,动手叠起来。
沈紫见芸姑姑连日语都会书写,不由更加钦佩,感叹道:“芸姑姑,我将来如果能像您一样懂得这么多,该多好啊。”
方芸竹用指头宠溺地刮下她的鼻梁,并没有反驳什么。还是沈紫好奇地追问写的什么意思,这才告诉她。沈紫光听还不甚明白,待到厨娘把五色粗粮的饭团拿上来,顿时了悟,这粗粮团子吃进嘴里可不像沙砾一样满嘴跑嘛!她闷声笑,帮忙把饭团装进小食盒,最后将白纸别在外面。
“把这些拿出去,什么也不用说,关上门便是。”方芸竹让门房把食盒拿走,继续之前的针线活。
沈紫还真想看看那个日本人吃进五色饭团的感受,想必回味无穷。这么一对比,她觉得嘴里头的羊羹越发美味了。
“小紫儿,这套是给你的,看合不合身。”方芸竹忽然唤住她,取过一套干净的校服递过去。
沈紫二话不说便跑到里屋试穿,一穿上身她就不愿意脱,高兴得什么似的。方芸竹见衣服正合身,又衬出她清丽的气质,惊艳不已,似乎也从小紫儿身上瞧见了自己往昔的时光。当然她最高兴的,还是小紫儿终于能够上学了。这件事实在不容易,她知道小紫儿肯定花了大力气,生怕再出变故,忙问:“小紫儿,明天去学校的事情,令堂真答应了?”
沈紫瘪瘪嘴,仿佛已经看见母亲板着脸开始搬出左邻右舍谁家闺女安分守己,嫁个好人家,赢得多少口碑的情景。
“嗯,家里人是同意了。”沈紫回答了一句。无论她当时如何争辩,母亲都是冷硬的说‘不行’。后半还是叔叔沈思远劝说,母亲才气得甩手不管。至于叔叔这么大的转变,沈紫一直是存疑的。“不管怎么说,总算是定下来了。”
反正,谁也不能阻碍她去念书。
第二天大清早,沈紫在家胡乱吃了几口苞米面粥,忙忙慌慌往方家跑。到了门口又怕吵醒里面的人,只好按捺住激动的心情等在门口。她在雪地里踩出一个圈,又踩出一个圈,直到芸姑姑出来,已经是第五个了。她忽然想到五色饭团,不禁偷偷笑起来,亲热地搂住芸姑姑的胳膊,催着赶紧去学校。
方芸竹笑她毛毛躁躁跟个猴儿似的,沈紫腆着脸认了,只想着赶紧去学校,赶紧坐进课堂,摸一摸属于她的书本。
方芸竹理解她焦急的心情,让人去招来一辆俄国车夫的马车。俄国车夫脱下帽子,行了一记礼,然后招呼她们赶紧上来。沈紫还没做过这种前轮小,后轮大的马车,兴高采烈地一坐进去,仿佛也化身为街上时常见到的白俄贵妇们,也是这般挺直着腰身,撑着蕾丝边的洋伞,一脸傲气地命令着车夫。
她跟方芸竹学了一句俄语,卖弄般冲车夫喊道:“快点,快点——”
俄国车夫吆喝一声,马鞭一挥,大大的车轮飞快在雪地里碾出两道车轮印,载着趾高气昂的沈紫去拥抱她的梦。然而半道上,突然有人冲出来拦住马车,马儿惊吓地扬起前蹄,差点将沈紫和方芸竹甩下去。车夫刚止住马儿,冷不防被另外几个中等身材的男人从车上拽下来,迎面的拳头像是落雨般砸下来。听到车夫惨烈地叫声,方芸竹下意识挡在沈紫前面,一面高呼:“来人,抢劫了,快来人啊!”
沈紫惊恐地缩在方芸竹身后,见车夫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满脸是血。其中有个男人攀上马车,粗鲁地推开极力抗争的方芸竹,抓过沈紫便往车下扔。沈紫在地上打了个滚,额头撞上路边的灯柱,过了一会儿刺痛难耐,伸手一摸,瞧见指尖上沾着血。慌乱间,她听到芸姑姑嘶喊了一声,再抬头发现芸姑姑的嘴里被人硬塞进布条,手脚也被皮绳捆住。男人凶狠地坐在她身上,不准她有任何动弹的机会。其余几名同伙四散而去,只留一个跃进马夫的位置,扬鞭策马,逃之夭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