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里的仆人还在外面等着,见她出来赶紧拢上前。沈紫让他回去传话,说她去看二哥,让叔叔和母亲不要担心。仆人不肯单独回去,被沈紫训了几句,这才悻悻而归。
坐在车内目睹这一切的伊藤清司,没曾想她非但跟过来了,还按指示钻进了不知开往何处的轿车,并且坐在随时都可能变卦的敌国军人身边。
“害怕了?”他发现尽管她面上波澜不惊,缩在衣下的拳头却攥得很紧,不禁调侃:“怕我对你不利?还是怕见到你哥哥的惨况?”
沈紫并不否认,“都有。可我还是想见见他。”
她的坦率让伊藤清司顿觉无趣,反衬得自己猥琐极了。他干脆冷着脸笑:“这就是你们中国人常说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真是可怕的执念!”
沈紫听出他话里的嘲弄,也因为这句戏言,她的身体绷得更紧了。
在伊藤清司的带领下,她总算见识到监狱是个什么样子:高高的狱墙围成一个四方形,每个角都矗立圆筒形状的炮楼,哨兵分别藏身在斗笠形状的楼顶,手中的探照灯便是他们的眼睛;森严的禁卫制度,即便是伊藤清司本人到访,也必须出示证件。
沈紫忐忑不安地跟住伊藤清司,生怕一不小心便会走失。最后不知转了几个弯,过了几间狱所,最后他们直接进入地下监狱。对比上面,这里只能用腐臭,阴暗,潮湿,诡异来形容。
长长的走道两排,依次分割成若干间牢房,悬在天花板上的吊灯忽明忽暗,看上去是因为接触不良的关系。反正关在里面的人不需要太多的光明,他们本就跟老鼠一样活着,也像老鼠一样躲在暗处窃窃私语——当伊藤清司的军靴踏上走道,摩擦出沉闷而特有的声响,他们很快闭上了嘴,就像被谁拔去了舌头似的。
这条走道实在太长,长到沈紫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也迫使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每一间牢笼:每个犯人都带着各自的伤痛,或蜷缩在地,或奄奄一息,或抠着墙缝里的杂草充当口粮,或抓着栅栏呆滞的蹲坐,或嘻嘻哈哈揪着所剩无几的头发,或痛苦的趴在地上咳穿了喉咙;因为长期关押的缘故,他们的人永远像是刚从泥泞中拔出来,又像是皱成一团自然风干的萝卜——任谁都猜不出蜡黄干瘦的前生曾有过怎样的风光。
沈紫从这些人的眼神中得出一个讯号——生不如死。
她不知道这群人是否真的罪大恶极,也不知是否另有隐情,一个人活到这般境地,该还的罪或许也够了。
走在最前面的伊藤清司突然停下来,紧随其后的两名狱卒诚惶诚恐地飞身过来,一人立马操起警棍砸向其中一间牢房,沈紫走上前才发现,原来那名抱着栏杆怒目圆睁的犯人,趁伊藤清司靠近之际,将一口痰吐在了他脸上。
深感失职的狱卒忙着教训犯人,伊藤清司则默不作声地掏出一块帕子,擦去这块饱含憎恨的唾沫。他回头将帕子递给两名狱卒,仍是不紧不慢地说:“他需要安静一下了。或许这个,它用得上。”
狱卒心领神会,相视一笑。
究竟一个人要如何安静?
沈紫拖着僵硬的步伐继续前行,不敢去想二哥的处境是否比这更糟。她所能见到的只有前方渐行渐远的身影——他蓦然一回首,令她胆战心寒。
“喂,你哥哥在这间。”他扬着手,漫不经心地召唤她。
这种召唤更像是死亡的邀约,让她在区区十步之内,经历了生与死的感官交替。她慢慢上前,顺着他手指的观察窗望过去——
门里是一个独立的房间,有马桶,有干净的床铺,桌子上还摆着吃了一半的烧鸡,烧酒以及花生米。她的二哥沈思远左右脸颊全是被人画的乌龟,也不知是输到第几轮,依旧兴致高昂的与牢头摇骰子。后面难得赢了一把,他立刻从床板上跳下来,一笑便露出门前的豁牙,硬留下想要起身的牢头。
沈紫的担心转瞬被里面吆喝声冲散。那一刻她很想哭,为二哥的平安,也为他的不长进。她得带他回去,不能再让日本人继续优待他。哪知她的手刚伸向门把,就被伊藤清司一把拦下,直接拽出走道。
沈紫奋力挣脱,直言道:“厅长,难道你还不打算放人吗?”
“释放人犯需要批文,我保证他会平安到家。”
“那要多久?还是说我带的赎金不够打动你?”沈紫心中的无名火越烧越旺,不但逼出了她的泪,也让她的语调变得刁钻:“你究竟想要什么?是不是学校?就为了这个吗?”
伊藤清司相当厌恶这种语气,也让他的耐性达到了极限。
他粗鲁地抓住她,直接拉到监狱的二楼,让她半边身子探向阳台外侧:“残忍的事情或许你没见过多少吧?这次你给我好好看清楚!”
在他的指示下,一群被捕的游行学生和社会人士被狱警围在广场中央,墙根高立的照明灯打在他们身上,这些人仍是高昂着脑袋,誓不低头。只是这样的决心并未坚持太久,天空忽然飘下花花绿绿的钞票,甚至还有金条砸到有缘人的身上。霎时间,为数不少的人出于条件反射纷纷低下头去看钞票,有的人干脆弯下腰去摸脚边的金条,也有几个年轻人岿然不动,神情倨傲。
‘砰砰砰’——广场骤然响起几记枪声,在其他人还保持着前一秒姿势的当下,几名年轻人已然倒在了血泊中。那一刹,监狱是安静的,广场上那些手里抓着票子,跪地上找金条的幸存者,许久许久都未能回过神来。终于,有人开始慌乱,有人赶紧抱头蹲下,还有的女孩子吓得昏厥当场。
沈紫看见有名女孩飞扑到满头是血的年轻人身旁,哭得撕心裂肺。而目睹这一切的她,满脑子全部是循环不断的枪声,一遍一遍——直到伊藤清司的声音再次响起:“人的共性都是一样的,不会因为人种不同而有所区别。大家共享着相同的弱点,彼此容忍,彼此掩护,也会让道德的尺度越拉越长,所以我留下这些人。同理,那些不够贪婪,试图违背这条共性的人,只有死路一条。”
沈紫眼眶似在发热,“所以我是必须死的那种人?”
伊藤清司扳过她的身子,目光阴狠:“你给我记住,我之所以答应你的条件,不是因为你够资格,而是我无意拔刀。你所谓的退让在我眼中不值一文,我能够容忍你的要求,已是最大的善意。我希望沈小姐不要自酿恶果。”
“我的初心从未变过,能够妥协的,可以做出让步的,我愿意去尽力。但是也请厅长明白,我努力保护的没有别的,只是一个让人向往的国度,这个国度里没有尔虞我诈,没有战火纷飞,只有无穷无尽的知识,不会容下半点与之无关的东西。我想要厅长成全的,只有这个。”沈紫知道他是在拿二哥的性命相要挟,也清楚这番话可能会招致杀生之祸。然而她的直觉却告诉她,如果一味示弱,很可能连翻身的资本都丧失殆尽。
最终他们的对峙被伊藤清司率先打破,他冷冷地说:“时间不早了,我让人送沈小姐回家吧。”
他一背转身,沈紫才意识到双腿早已发软,紧攥的掌心里全是冷汗。
*
从道里分监出来,沈紫在伊藤清司的安排下,坐着他的轿车离开。
一上车沈紫就对旁边空着的座位心存余悸,那几声枪响仿佛还在脑海萦绕不去,而下令者正是空位的主人。她失魂落魄的回到家,还要打起精神应付已经为哥哥操碎心的母亲,只对长辈们说哥哥一切安好,过几日便能出来。沈氏始终不放心,但被沈紫哄劝几句,唯有先行歇息。
沈文忠瞧她面色不好,又记起回来的仆人说是鬼子亲自领着她去道里的分监,私底下一直犯嘀咕,生怕她承诺了更多的事情,否则小鬼子咋能这般热心。他几次想问,话到嘴边又缩回来,转念道:“既然思远在牢里没受什么苦,让他多住几日当买个教训。你也受累了,早些睡吧。”
沈紫闷闷点头,刚准备回房,又折回来:“叔叔,我在学校认识一个学医的朋友。他从南方来,想找个好的住所。我寻思把大哥的院子拾掇出来,租给人家,一来赚点闲钱,二来家里多个懂医术的,还能应点急。”
沈文忠有些迟疑,只说会考虑。她也没再多言语,知道叔叔会斟酌着办。回到屋,舒儿早已铺好床褥,趁着舒儿打水的空闲,她坐在桌前缓缓神,从抽屉里寻出女学生的怀表。照片里谢青鸾温柔婉约,这令她不禁想到监狱广场抱着同学尸体哭泣的女囚犯,也为谢青鸾生前遭受的折磨感到痛心。
夜里她仿似又听到枪声,骤然从梦中惊醒,恍恍惚惚不知多少时间,才流着泪再次入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