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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人心不足五


明明隔着门板,他竟然觉得已经看到了她:孤立无援地躺在同她面色一样苍白的病床上,那轮转过无数病人的床单,或许已经洗得发黄。好比这些普通病房长年昏沉沉的吊灯,无精打采,寡淡乏味。

她也是这样,很少笑,一有脾气嘴巴会闭得很紧,然后刻意侧开身以示疏离。这样的年纪有这样不可爱的性格,着实无趣得很。所以他的吻更像是恶趣味的惩罚,想试试在她心目中还能坏到什么程度。

只是,他没有料到她的贞烈,会让她升腾出士可杀不可辱的志气。原以为,她不过是经不起风吹雨打的花朵,受过特殊****,会懂得唯命是从。

结果,他高估了自己。

最终,伊藤还是放下了手。背靠着门静静地站着,犹如一尊泥塑。神情里的不安,是他唯一能给予这个女孩的怜悯。

他整理掉不合时宜的思绪,大步流星地往回走。

有名换药水的护士正急匆匆地赶去沈紫的病房,作为通报者的宫崎鸢则倚住楼梯扶手,又在拨弄她的耳环。等到伊藤清司靠近时,她红艳艳的嘴唇仿佛在吹一个漂亮的烟圈,撅得又圆又高,“真是的,耳环不知道掉哪里去了。”

伊藤清司闻言略低下头,不冷不热地说:“前几天我吃过满洲国厨师卤的猪耳朵,很美味,就是硬了点。后来吐出来一看,あれ——怎么是个珍珠耳环。”

他的调侃显然不够浪漫,以至于宫崎鸢抹着胭脂的面上,竟也一阵白一阵红。她倒也不气馁,伸出一只涂满蔻红色指甲的柔荑,搭住伊藤清司的胳膊,依次慢慢儿地滑过他军服上的肩章,排扣,直定在腰带的部位。

她轻轻手一勾,一松,腰带像拉长的弹簧猛地弹回原处。‘啪’地一声响,犹如不起眼的小石子,投在了伊藤清司平静的心湖里,终是弄皱了一池清水。

在对方有所反应之前,宫崎鸢很快收回媚态,及时抽身离开。她不急着收网,蜘蛛也是在猎物消耗光力气之后,才会细细品尝食物的甘美。

她知道,伊藤清司肯定不会让她等太久。

没过多久,她听到身后传来军靴特有的脚步声,正一点点向她靠近——陡然间,脚步声戛然而止。

这时,一名日本士官行色匆忙地走过来,径直在伊藤清司身侧低声耳语。闻得消息的伊藤清司忽然笑逐颜开,眼睛里全是热切的渴望和毫不收敛的兴奋。他叫上日本士官,几乎是一刻不停地走出医院。期间,他不曾看过宫崎鸢一眼,仿佛压根儿忘记还有这号人。

宫崎鸢并没有觉得难堪,有些事需要等,有些人亦如是。

*

医院的生活,并不比坐牢轻快太多。

尤其沈紫已经在床上躺了一个多礼拜,除了蒙着脸的护士和值班医生,她没见过其他人,整间病房只有她一个病人。

隔壁几间不知道是塞得太多,还是病人底气太足,从早到晚都能听到不绝于耳地****,和没玩没了的咳嗽。最近有个新进的病人,总在后半夜发哮喘,好几次她被那阵要断不断,夹着痰的喘气声吓醒。

恍惚觉得那个病患就坐在她床边,一睁眼便能见到对方蜡黄色透着灰的脸,正目不转睛地盯住她。每次惊醒,她很难再入眠,到了白天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时,医生们又会例行检查。

她是很抗拒男医生的。自从来到这里,她已经抛下许多原则,也习惯了男医生撩起病服将冰冷的手伸进来,帮忙背部按摩。这在往常,几乎是无法想象的。

第一次她强烈抗议过,觉得男医生是在耍流氓,怎么劝都不肯。急得旁边递棉花棒的护士跺起脚训:“哎呀,你可知足吧!要不是担心你长期卧床后背容易出褥疮,谁耐得烦隔几个小时干这活。褥疮知道是什么吗?就是一个姿势躺久了,那块地方的肉会烂掉,严重的都能烂到看见骨头。管你这片的日本护士不肯干,这才换了大夫来伺候你,你还不配合些?”

权衡利弊,沈紫才算松了口。

后来几天,她渐渐转变了印象中男医生不可靠的观念。

以前母亲同邻居唠嗑,都会往家里带些坊间的传闻:有说洋医生愣是把活人开膛破肚,从女人肚子里挖出娃来,那娃肯定是死的!然后把断了气的死婴泡大缸里养,指不定是摆着什么旺生意的阵法。又有说上回风寒吃中药总不见好,贪新奇去了一趟洋医院。结果男大夫二话不说就把一个怀表样的金属玩意往女人胸口摸,恼得她当场摔了几巴掌。转述时母亲连用了几个‘该!’,表达对受辱妇女的声援,也是提醒沈紫离洋玩意远些。

现在沈紫住了院才晓得,那个怀表样的玩意应该就是听诊器。

这便是文化的差异,或者是沟通不善造成的误解。尽管男女授受不亲,但从医者角度是无分性别的。

何况她也感觉得出,除了容易发痔疮的部位,男医生的手很是懂得分寸,绝不趁机占半点便宜。

这也算是冰冷的医院里,难得让她宽慰的事。

然而夜深人静,或是医生护士都不来的大部分时间里,她整个人又回到烦闷和焦躁的状态。对家人的思念,对学校的牵挂,经常让她想着想着便哭一场。

后来有天,她听到房间里有风铃的声音,才注意到窗台不知何时挂起了一串日式风铃。铃铛的下面系着一张信笺似的粉红色纸片,上面有一排日语。

她自然看不懂,只是坐在床上远远望着,借由愉悦的铃声驱散内心的孤独和忧愁。

她并非忘记了当日的愤怒,只是不愿刻意想起。但许崇业的到访,搅乱了她清心寡欲的医院生活,更是带来不幸的噩耗。

在此之前,她对突然出现在门外的许崇业,感到相当意外。

自从南岗事件后,他们几乎断了联系。

她猜想,或许是谢大哥的死对他打击太大,所以短时间内他不愿意再接触与之相关的人。尽管她私下曾经对他独自逃生有过腹诽,平心而论,遇到那样的变故,第一个念头都是如何脱身。况且,她相信有些事需要时间去消化。

所以她表示理解,也很高兴能在医院见到他。

许崇业同样激动,刚出现时怀里装满了探病的礼物。什么干果杏脯,糕饼杂糖,连解闷的书也给她捎带了几本。只是看见她的一刹那,他的神情立刻由兴奋变为震惊,最后化成隐隐的怒火。

“这……”他搁下手里的东西,一边打量她的伤势,一边慢慢上前。见她脸色偏黄,人又消瘦许多,心里更是恼怒。来之前他不是没了解过,只是现实比幻想来得更糟糕。

沈紫怕他多想,反倒若无其事地招呼道:“许大哥,赶紧坐。咱们好久没见了,正好说说话。”她指住旁边的板凳,让他坐过来。

许崇业搬来板凳,坐到床边。现在离得近了,他更不敢细看她的伤,只是攥紧着拳头,尽量平稳住语气,“伤势怎么样了?恢复得还好吗?”

沈紫很是勉强地一笑:“除了不能下地,别的都还成。”片刻,她又好奇地问:“对了,鬼子怎么肯放你进来的?我家里人都不许来。现在,也不知道家里怎么样了。”

许崇业沉默,一双手交握得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