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启被安排在勤民楼的西便殿，以往康德皇帝见家族的人，都是在这里。平日里溥仪也喜欢呆在这里，亲戚间谈话不必弄得太正式。虽然溥仪嘴里一直说：“别光站着，坐吧。随意些。”毓启也没敢坐得太稳当。一有风吹草动，他还得立马欠身起来。
大概是嫌闷了，溥仪让他跟着出去转转。刚到中和门附近，有侍从通报，说皇后话和刚进宫的两位格格等着见皇上。溥仪皱了皱眉，还是宣她们过来。
来的是溥仪的二妹韫和、四妹韫娴。她们年纪同毓启相近，论辈分却是他的姑姑。大概是惦记着堂兄同康德皇帝的旧怨，韫和明显冷落着毓启，对他主动的行礼也是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还是婉容笑盈盈地提到：“臣妾之前听毓启说，大同公园新建了暖房，有许多漂亮的花都提早开了。正好两位格格来问安，臣妾寻思不如一同出门逛逛，解解闷。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溥仪并没有对婉容的话过多反应，只是懒洋洋的打量宫里去年才栽的树苗。
毓启小心翼翼地拢上前，“皇后娘娘说得极是。只不过头先小的进宫，也是得了帝室御用挂的批准，说是大事小情必须由吉冈大人安排。这也是为了皇上安危着想。小的想，可不是这个理？设若皇上要出宫，确实得谨慎。”
“皇上想去哪儿，还得跟他说一声？不过是个御前行走的差事。”婉容很不客气的反驳。
她这么一囔囔，正掐准溥仪的弱处，负气地说：“皇后说得在理。难得今天兴致高，不如出外走走。”
因为吉冈忙着安排溥仪尽快去日本的事宜，多少对宫里的动态有些疏忽。溥仪就这样领着一家子人，大摇大摆地离开了皇宫，身边只跟着一名男侍卫。
暖房规模不算大，胜在新样花卉与盆栽不少。本来北方的冬天较为漫长，好容易在一片小天地里见着花花绿绿的鲜嫩植物，整个冬日里的阴霾与压抑也烟消云散。
溥仪这会儿兴头上来，难得跟两个妹妹话起家常。落在后面的婉容刻意往僻静的地方赏花。她见杜鹃开得极好，俯下身嗅了嗅，又扯下几片花瓣，摁在手心里捻碎。搓着搓着，她鼻头开始发痒，不停打起喷嚏。
“这儿闷得慌……”婉容不停抽动鼻子，实在忍不住便三步并作两步快速出了暖房。韫娴不得已，只好追了出去。
等婉容一走，男侍卫也悄无声息地来到杜鹃花前，不仅蹲下身去嗅，还用戴着血珀扳指的手，温柔地掠过花蕊。别人以为他惜花，毓启倒觉得有些小细节颇值得玩味。他不禁笑着摇头，顺手摘下一小枝迎春花，把它****坎肩有缝的位置。仿佛天底下的荣耀，都比不过他胸口这朵小黄花，正是美得骄骜美得及时。
暖房外，婉容的咳嗽渐止，却传来更为尖锐的警笛及呐喊。
毓启心中一动，回头见溥仪怔怔地盯着门外，已然猜到几分。他推门一探究竟，果真是日本宪兵队和执政府警备队到了。这帮人好比铺天盖地蝗虫，乌压压地扑过来，围得暖房里面的人无路可逃。
还在外面解烟瘾的婉容见到如此阵势，吓得烟也掉了。一旁的韫娴扶稳她，仓皇地回到暖房，刚要禀明皇上，后面的日本军官便硬闯了进来。
为首的宪兵队长先向溥仪鞠躬，随后一把揪住男侍卫，狠狠甩了几耳光。男侍卫跪回溥仪脚边，自责得连连磕头。
溥仪不去看任何人，只是呆坐在长椅上。
宪兵队长深鞠躬，语气冷硬：“皇上，要顾忌，国家尊严和体统！怎么能够，任性妄为！请，立刻回宫！”
涌进暖房的警备队也齐声附和。
溥仪夹在震耳欲聋的声浪中，所能选择的只是缓缓起身，回到该去的路。
直至车开远，警备队都散了，毓启还是保持恭送时的姿态。在别人眼里，他是对帝后恭敬有加，礼数周全。
唯独他的舅舅灏章在得知消息后，一眼看穿了他。
晚上，灏章特意摈退旁人，悄声质问他：“皇上这次出宫，闹得满城风雨。为了搜寻皇上的下落，你知道动员了多少警力？你直说，撺掇皇上的事儿，是不是存心的？”
毓启仰起脸，“是。我要让全满洲国看清楚，那些心目中还指望的傀儡皇帝，究竟有多窝囊，多落魄！”
灏章急了眼，喝声制止：“放肆！你怎么敢存着这种大逆不道的念头！莫非还因为你阿玛的事怪着皇上？皇上当初是无情了些，可到底也没亏待你们弟兄，还让你大哥承了爵位。”
“我阿玛若不是长期受他冷遇和排挤，何至壮年便郁郁而终？明知道我阿玛已是行将就木的人，不仅扣着例钱不发，连个像样的大夫都不肯指派。大哥的额娘携带大批私蓄跑回娘家，都是我三哥服侍阿玛直到去世，族里人谁不知道！结果呢？爵位给了我大哥，赏的财物也只给我大哥，还不算亏待？”他的苦闷压抑得太久，还没等到尽情宣泄，眼睛先酸胀起来。
“舅舅，我这些年受的罪，我额娘受的罪，您比谁都看得真切。若不是舅舅疼我，早在国外我就活不下去了！我不止恨他溥仪，我还恨爱新觉罗这个姓氏！”
“毓启呐……”
“舅舅，我是真的恨，恨毒了……”他恨得跪下来，恨得在舅舅面前痛哭流涕。当没有愉快的过去可以回忆，毓启剥开的全是淌着血的亲身经历。这股愤恨烧干了泪，也烧空了心。让他变得狰狞，直至彻底吞没了自己。
灏章深深叹了一口气，“那你想如何？”
“舅舅，若是此时宫廷闹出秽闻呢？”
灏章猛地一怔，还来不及细问，便看见毓启带着泪笑，昂首立身。复仇之火如同他坎肩上的迎春花，骤然绽放……
在去满洲里之前，毓启给沈紫写了一封信。除了提到进宫和在新京的趣事，多余的话他一字未提。对于沈紫，唯独落款那句：多保重。而收到信的沈紫，同样为回信的内容苦恼了许久，最后她只有简单一句：城中丁香花期将至，未知新京可有此物？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