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来的日语老师是个三、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从教室门口到讲台短短几步路,他走得小心翼翼,一只膀子夹住公文包,一只膀子控制好前后摆动的幅度,跟他刻板的脸一样,举手投足也是硬邦邦的。他点头的动作很是利落,像极了肉档老板一刀斩断猪骨,绝不带连皮的干脆。
想到他平日要遭遇无数次的点头,沈紫忽然觉得应该送他点王麻子的膏药,据说脖子断了也能续上。
老师开始在黑板上写自己的名字,金子辰。是个中国人的名字,要么也是改了汉姓的满洲人。可他一张嘴,全是正儿八经的日文,即便第一天上课,他也不稀罕说半句汉语。
女学生们在台下听得云里雾里,他在台上讲得天花乱坠,反正学的是五十音图,他画个符号,用教鞭指住,底下人跟着发音就成。沈紫有些没明白,刚用汉语喊了声老师,这位金老师立马鼓着眼,拿起粉笔在黑板最左端写上:中国語の禁止。
这几个汉字沈紫是看懂了,吐吐舌,又回到座位上。然后她悄悄儿地对隔壁竖着耳朵,把日语当天籁之音欣赏的夏芳芝说:“你说金老师会不会说中国话?”
夏芳芝本想用心听课,后半盯着金老师后脑勺上没抹匀头油,微微翘起的一缕卷毛,直觉那股寸劲还挺符合本人,便扯了扯嘴角,在课本空白处画了颗大土豆,上面还飘着根头发。
她扬起课本,故意给沈紫看。沈紫硬憋着笑,给土豆又添了些麻点,拿着比照台上的金老师,竟觉得他的形象瞬间饱满立体。
一堂课下来,五十音图沈紫记得不甚清楚,金老师的土豆脸和卷毛倒是记得牢牢的。下午的音乐课,沈紫又看到了金老师,原来她和夏芳芝得去神社帮忙。
路上她第一次听金老师说汉语,虽然他刻意回避,但字句里的东北味还是窜了出来。他似乎为这样的乡音感到苦恼,简单交代几句神社的规矩,还是照旧说他使惯了的日语。
刚到哈尔滨神社,沈紫便瞧见门口立着高高的红色牌坊,上面还挂着一条绳索,中间垂些白色方块形状的纸片。金老师说这叫注连绳,那道牌坊叫鸟居。鸟居的是用来区隔人与神的领域。只要踏入鸟居,便正式来到神的领地,除了保持恭敬,更得心无杂念。
入口处有个石制的洗手池,一只长柄木瓢搁在旁边,供民众参拜神明以前洗手漱口,以作简单的净身。跟其他的日本佛寺一样,里面不设香炉,也看不到神像,只是房屋造型上神道教更崇尚自然,大多选用木材较多。侧面看,延伸到前殿的屋檐比后面更长一些,形成的弧线条相当柔美。金老师说这是最常见的流造结构,而神社所需的木料全部由台湾运抵,连工匠都是日本请来的名师。
金老师还神气活现地卖弄见识,说别看这只是临时社殿,但管理神社的绝非泛泛之辈,传闻还是日本伊势神宫的所管社。伊势神宫在日本的地位,金老师想了许久,直接给出比雍和宫还要高贵。
沈紫有些明白,又似乎不太相信。
大概意识到汉语说得太多,金老师又开始感到难为情,站在参拜殿前连拍两下巴掌,深深地向神明鞠躬忏悔。
夏芳芝跟着做,学得有模有样。只有沈紫傻杵在旁边,东张西望。
过了一会儿,神社的宫掌穿着传统日式服装走出参拜殿,金老师欠身行礼,大致介绍了新来的学生。宫掌稍稍颌首,对两人的模样还算满意,便嘱咐沈紫和夏芳芝在下方守候。
沈紫的眼睛不得空,明里暗里不住往里探视,参拜殿里面还有个单独的表演台,几名年轻的女孩子穿着红裙白衣正在练习舞蹈。
等她回过神时,金老师已经不见了。
过了一会儿,宫掌示意她们进来。
沈紫紧随其后,又趁机偷瞄殿内的环境,她见夏芳芝目不斜视,只顾埋头踏小碎步,忽然很想笑话一下。结果她的‘噗’才发出响,宫掌突然回过头,用着低沉且严厉地日语警告她。
沈紫连忙低下头,不甘不愿地继续前行。
最后,她们领着宫掌发下来的巫女服,退回到殿外,那些打扫任务才属于她们。
一晃到了傍晚。沈紫感觉腰和脖子都快断了,虽说日本人的房屋结构简单,可干起卫生丝毫马虎不得。她光爬在参拜殿擦拭地板就花了好几个钟头,即便是不起眼的围栏或柱子,也必须保持光亮整洁。
打扫完毕后,宫掌还会出来检查,不满意的地方他直接比划手势要求重新来过,反复折腾了几次,终于能够顺利离开神社。
临走前,宫掌给她们每人一个信封。没等踏出鸟居,夏芳芝先睹为快,意外发现里面是今天的工钱。她难以置信地去看沈紫,沈紫也刚刚把信封拆了,果然是钱。
这下子,两个人都沉默起来。
一个人在摇摆,一个人在沉思,各自悟着自己的处世之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