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思远纵步上前,热乎乎地跟叔叔行礼:“叔叔!让您担心了!”说这话时,他眼上还未完全消散的乌青也随着笑容一并扯动,活生生被熬出来的细纹割裂几段,仿佛干旱已久的麦田。他又跑去搂冷眼旁观的沈紫,被她厌弃的掸掉,便厚着脸皮笑:“妹妹,你也生哥哥的气了?这会儿是哥哥不好,以后准保不干出叫你们生气的事儿,好不好?”
“你真能做到才好!”沈紫怨归怨,心里还是高兴的。
瞧他消瘦的模样,沈文忠多少仍觉心疼,只是想到他办的混账事,又瞪起眼训斥道:“这回为了赎你,家里大半积蓄都拿了出来。还委屈你妹妹,特意跑警察厅一趟,若不是跟警察厅的长官说上话,你哪能这么快出来!还不赶紧多谢你妹妹!”
沈思远鞠躬施礼,阿谀道:“哎哟,多谢妹妹挺身而出,真可谓我的再生恩人呐!”他觍着脸,“妹妹深居闺中还能碰上达官贵人,我就说吧,咱们家的小紫不是普通人!往后找的妹夫,肯定非富则贵!到时候,你可得提拔下哥哥我啊!”
“说的什么话!这是你做哥哥应当说的?”沈文忠知道沈紫没回嘴是有些话不便出口,自然多袒护一些,看着沈思远又给她赔礼作揖,想起先前她提到的主意,这会儿是铁了心下决定:“思远,有件事你乐意也不好,不乐意也罢,反正赶紧把你大哥的院子腾挪出来,我要拿去放租,补你留下的窟窿。”
“这点小事叔叔做主就是了,问我干嘛!”难得沈思远答得痛快。
沈紫一旁讪笑道:“看来这牢饭吃得不冤。”
“哎哟,笑话我呢!”沈思远揪起她的辫子,故意挠她的脸,被她瞪了几眼,反倒逗得更欢了,还故意折了盆景里的松枝,当做刀剑往妹妹身上挥砍,恼得沈紫抓过松枝便往他手上抽,边抽边骂他手欠。
他们这一闹,原本还要训话的沈文忠也被逗乐了,想起往年多少的旧事。一晃,孩子们都大了,他也老了。未免晚辈们不痛快,他悄然离去,暗自伤神。
沈紫眼尖,瞧出叔叔的神色有些不对,可见叔叔一声不吭的离开,肯定也是不愿被人问起。她叫住还在兴头上的沈思远,往叔叔走的方向指了指,沈思远没心没肺道:“咋的了?”
沈紫皱了皱眉:“叔叔心里不痛快,没看出来?”
沈思远两眼聚焦在叔叔即将消失的背影上,喃喃道:“诶,叔叔的背咋看着有些驼?总不过是腰疼难受?”他好容易参悟的结论引来沈紫一脸的不屑,干脆扭头不再搭理他。沈思远慌忙拽住她,问起另外一桩事:“头先我进来时,听说你找精通日语的?”
沈紫抢白道:“你又不懂日语。”
“有好处不?没好处谁肯干呐!”
“好处?”沈紫被问住了,后半才回过神,“哦,那是自然。多的给不起,一顿饭还请得了。毕竟只是帮着看点东西,不是多么费神的事儿。”
沈思远拍拍胸口:“那包在我身上!别看我平常跟些地痞们混,有才学的人还是认得一两个。有年被我兄弟刁难的一个学生,好像就是从日本留学回来的。那日语,咱是瞧见过一次,对着鬼子叽里咕噜一通,鬼子还特意多问了他话呢,夸他日语地道!”
“真有把握?”
“亲妹妹的事儿,做哥哥的还能不放在心上?”
见二哥如此胸有成竹,沈紫即便还疑虑他办事不牢,也确实寻不到精通日语的人才,唯有信他一回。
第二日的上午,沈思远果真带了个学生模样的男子过来。沈紫让苏修女试探一二,苏修女虽然不会说日语,这些年跟在方芸竹身边,倒能听得出好赖,几番试探也觉得对方不错。在等蔡延川的空隙,沈紫随口问起俄人教师的伤势,苏修女愁容不展,谈起为了避白俄警察,两位老师只能躲起来。以前闹事那会儿抓得最多的是苏联籍的铁路工人,现在只要是苏联籍的都遭到恐吓,闹到苏联当局也不得不跟日本人开始交涉,到底是个什么结果谁也没数。沈紫垂首不语,心知日本人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得多些防备。
果不其然,蔡延川出示了两份契约,一份中文一份日文。苏修女帮忙检查中文的,并无什么错漏便使了眼色让沈紫签了。另外那份,男学生由头到尾检查了几遍,暗暗点头,沈紫虽说还有些迟疑,到底还是签了,总算是顺顺利利。
她不喜欢蔡延川,面对他的恭贺也只是淡淡一笑,并不多理会。事情办妥后,她让二哥请男学生吃顿饭,以示答谢。她则动身去旅馆找司信,帮忙打包东西搬来家里。
司信的随身物品很少,两个箱子便装满了。他最记挂的还是照相机,一路跟沈紫坦白什么都可以丢,唯独相机不行。回了家,叔叔出外办事,母亲沈氏也去陪李太太话家常,沈紫便让司信先把东西整理了,等他们回来再见不迟。司信性情随和,由她做主。
沈紫主动帮他整理物件,发现他有个箱子里装满了书,大多是医学专业的书籍,而且许多是日文版本。她不禁好奇,随口问起来:“怎么你会日文?”
司信正在擦拭书柜,回身一看,笑道:“哦,我是在日本念的医科,这也算大趋势了。”
“可不是。”沈紫用帕子掸掉书上因藤箱颠簸而掉下来的碎屑,感言道:“尤其现如今为了讨好当权者的不在少数,送子女留学日本,回来也能谋个好差事。”说着说着,她发现箱子里有一件黑色漆器的长形匣子,顶头刻有小巧的图案,宛若雍容华贵的花朵。内里装着一对紫檀的筷子,不由得笑起来:“真瞧不出,居然比女儿家心思还细,出趟远门还随身备着筷子!”
司信见到这个顿觉难堪,委屈地申告:“这些东西肯定是我母亲塞进去的!”
“瞧着挺别致,匣子上面的花纹是什么?我瞧筷头上也有。”
“那是牡丹。”
“难怪看着气度不凡。一个筷匣子都做得这么精巧,还真是费心。”漆器轻巧,又是暗色,倒有些合沈紫的眼缘。她细心赏玩,丝毫未察觉司信也留了意。
“这双筷子是崭新的,我一次也未用过。现在连匣子一块送给你,就当是初入沈家的见面礼吧!”见她是真喜欢,司信没有什么送不得。
纵然他是大方,沈紫也不好白要人家的东西。又一想毕竟只是双筷子,如果推来推去,倒显得有些生分,干脆欢欢喜喜地收下筷子,笑颜如花地说:“这筷子啊,我可舍不得用!当做小玩意时常看看,总是好的。”
司信最是乐意见到这样简单的笑,不禁动容:“你喜欢便好。”
沈紫狡黠地望着他:“晚上我亲自做几样北方菜,希望你也喜欢才好。”司信乐呵呵地点头,竟开始小小期待起来。
沈紫将筷匣收好,继续帮他整理日文书籍,忽然灵光一闪,急切地看向司信:“你既然连这么复杂的医学书都能看明白,能否帮我看个日文的契约?”
“沈小姐吩咐的事情,我肯定答应。”司信笑着应承。
其实签约一事,沈紫始终没个底,所以完事后她将日文契约留了起来,就是想寻个机会能再让人看看。这会儿知道司信精通日文,连忙把藏好的合同拿出来,给他过目。
司信看到最后,脸色忽然一变,沉声问:“沈小姐,你手头留有的那间学校决断权是在你,还是在文教部?”
沈紫心下一紧,“是不是,是不是有什么不妥?”
“别的倒没什么,只是这段日文里说:若遇特殊情况,文教部可自行处理各项校务。”他又指住合同中的一处,“对于委任处理校务人选,甲方无权干涉。坏就坏在究竟何为特殊情况,都得由文教部来定夺。”
听完这番话,沈紫只觉五雷轰顶,攥紧的手心竟被指甲掐出血痕来。她料不到会被蔡延川摆了一道,而让她跳进陷阱的竟然是自己的亲哥哥。可她还不肯相信,再次向司信确认:“这里面的日文是否艰涩难懂,一般学识日语的会看不出?”
司信缓缓摇头,“虽说用的是相当正式的文法,认真学过日语的人即便不全通,也应该明白大致意思。”
现在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两个答案:要么是他们都被那个男学生糊弄了,要么就是她被二哥设计了。无论哥哥多么糊涂混帐,终究是个外强中干的家伙,这等阴险之事,他是做不出来的。再说于他又有何益处?没听见二哥亲口承认,沈紫始终不愿意相信哥哥会背叛她。只是这样一来,芸竹学院怕真的守不住了。
“你没事吧?”司信瞅她面色发白,连出门的步子都迈得不稳,便知此事对她的打击有多重。他一时也没了心情,只能陪着她,试图开解开解:“沈小姐,冒昧的问一句,这间学校为何对你如此重要?”
沈紫强忍住泪水,幽幽地说:“因为它是我可以用性命去维护的梦想。只是……”她愧对芸姑姑所托,也为自己的疏忽大意感到痛心。
司信虽不懂更深的含义,却能从她哀伤的神情中略知一二,语气愈发温柔:“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还未开始转变成坏的结果,就一定还有挽救的机会。”他的安抚或许并无多大作用,却还是想告诉她,自苦不如自强。
沈紫噙着泪,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