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梅苑的聚餐蔡延川等人吃了许久,中途沈思远和男学生先行离席,除了因为金文辉不待见,还有蔡延川最重要的目的。
屋内剩下的全是协和会的骨干,也都是口风严实之人。至于大武,他是掂量过的,想来同坐一条船,不至于背地里使绊子。金文辉更不屑说了,利益当前,谁当祖宗都成。所以这顿饭,他对两人都是抱了指望的。
喝得酒酣耳热,他趁机抖落自己的意图:“有个人我想替兄弟们引荐一下。赏脸就坐下来喝几杯,要避嫌现在也可以离开,我不会计较。”
金文辉和大武其实心里头都明白,一顿饭拖到现在,醉翁之意定然不在酒上头。大武反应最快,应声拍胸:“头儿吩咐的,谁敢马虎?我大武把心搁这儿了!”
金文辉端着酒杯也不言语,干笑了几声:“你的心只怕早黑了,搁这儿也不嫌磕碜人。”被大武捅了一肘子,眼睛忽然瞄向门外,慢悠悠地问:“我只好奇,能让头儿这般看中的,到底什么来头?”
“想知道?”蔡延川卖起关子,双手连击掌,包厢原本摆屏风的位置忽然被人挪开,挡住的是一道活动门,门后直通芙蓉阁的包厢。最先露脸的东北汉子拉开门,毕恭毕敬地请出自己的主人——一位坐着轮椅,身形清矍的男子。
他长什么样没人知道,除了口鼻,其余最重要的部分被银质面具遮挡,这和他手里一直把玩的银算盘相互呼应,明明白白告诉在场所有人:爷爱钱,也花得起钱。且看他的轮椅,都是轱辘,他的轱辘内里镶着一圈翡翠,扶手包着银边,雕花的靠背还要贴上一层温润的玉石。可他穿得极为简朴,棉料的蓝色长褂都洗得发白,外面兔毛坎肩也不知经历多少年头,哦!他的鞋子倒是上等牛皮鞋,擦得是光可鉴人。
他似乎很满意这双鞋子,一路光盯着鞋面,仿佛能从中瞅出大家伙都长得什么面孔,片刻方昂起头,语气说好听是宠辱不惊,难听点就是冷淡,好像不是他求人办事,是人家等着他接见。
金文辉嘴巴最闲不住,调侃道:“这阵仗可真大。就是,短了些。”他脸在笑,眼里满是不屑,又故意跟大武打眼色,想寻得一个认同者。哪知大武非但不接招,如今变成厚道人,不参与是非,只顾埋头喝酒。
男子抱拳,声音悦耳:“列位都是大人物,又是头次见,难免有些胆怯。我这张脸小时候被火灼伤,实在难以见人。若有失礼之处,还望包涵。”
蔡延川笑了笑,介绍起来:“这位可能大武听说过,道上都叫‘银算盘’,这间聚源幕后的老板便是他。我左边这位是警察厅长的公子,金文辉。再过去的叫大武,主管协和会外面的事。”
“银算盘?这能当人名?又不是猫儿狗儿的,随便取个字就能叫。”金文辉存心奚落。
银算盘解释道:“既然大家封了这个诨名,我也不算讨厌,慢慢倒把真名忘了,并非有意欺瞒。今天拖蔡部长的福,不谈别的,只是见见面,相互认识一下。也不好空手来,见面礼只当是心意。”
身后的东北汉子回到活动门,将里面早已备好的三个小箱子搬出来,见他抬得极为吃力,蔡延川等人格外留心。东北汉子一一开启,里面装的全部是金条。蔡延川约摸估了估,很快将内心的喜悦统统掩盖在波澜不惊的脸后,淡淡地劝阻:“你也是太破费了,何至如此?”
银算盘的见面礼还有一样,是单独送到金文辉跟前的——一个做工精美的翡翠茶盏。
“刚才在芙蓉阁用饭,听到金公子怒砸茶杯,想必是瓷器用得不惯,又值不了几个钱,砸了也就砸了。只是砸得多了,累积下来也不算小数,何必白白糟蹋。所以我觉得,金公子该用这种茶盏,看着漂亮,摸着舒服,还舍不得磕碰坏了。”
银算盘的话里话外都透着揶揄,金文辉哪能听不出。他揭开茶盖,反复打量一番,咂起嘴道:“好看是好看,就是不实用,虚张声势。”他假意手滑,盖子掉到地上,甩出的响都像是银子在碰撞,倒把隔壁的大武心疼得连连摇头:“老二,你可真能祸害东西!”
“这样的东西,我还真没少见。”金文辉傲慢的托着腮,看对方如何收场。
还是大武眼尖,发觉金文辉的金子和他们的有些不同,不由脱口而出:“诶,老二的箱子好像小一些,难道东西不是一样的吗?”他这么一提,蔡延川才看向金文辉的箱子,果然是小些。
银算盘开始搬弄算珠:“金公子使惯了好东西,这个翡翠茶盏怎能入金公子的眼,不过是拿给金公子鉴赏一二。既然碎了,对金公子来说是小玩意,赔了也就赔了。所以我一早就把茶盏的钱收了起来,省得金公子自己动手拿。”
金文辉顿觉颜面无光,还惹得隔壁的大武捂住嘴偷笑,心下更加不痛快。
蔡延川瞧出要起风波,连忙打圆场:“本来就是小玩意,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是,这金子太沉手,受之有愧啊。”
“钱财身外物,花得值当才重要。今天不过是见面礼,往后的分红肯定只增不减。”
“分红?”
“对,既然蔡部长肯安排这次见面,便是给了鄙人天大的面子。若是生意上遇到事才找上您,那都是假意,所以我主动让出股份给三位,大家有福同享,既增进了感情,也乐得有个扶持。”银算盘的言外之意,有难还得同当,这样谁还不把他的事当成自己的事,办得更上心?
不仅如此,他还抛出另一个重量筹码:“我知道中东铁路易主是早晚的事,只不过夜长梦多,早一步肯定比晚一步强。我听底下的人说过一件事,这次负责谈判的苏联官员奥斯特洛夫斯基,原先管的是财政,虽说此次不是主谈判官,在议价方面却是主力。满洲国成立之初,他常常来太阳岛度假,上面也有专门给他修建的别墅。只不过,奇在奇在,每回他来度假,别墅总会重新招佣人。我想,蔡部长肯定明白什么意思。”
“这种事情日本人怎么会查不出?”金文辉死活不信。
银算盘本就不需要他相信:“我不过是茶余饭后的闲聊,查与不查不在我。”
“真真假假,查了就知道。要真用得上,头儿在日本人得了脸,我们也是有好处。”大武接了话,他信的不是日本人无能,而是任何事都有漏洞。这些漏洞一旦被人利用起来,便成了先机。他所听闻的银算盘,本就是个介于黑白之间,又左右逢源的生意人。他的生意大部分见不得光,网却撒得最大,底层百姓有多少,多少便同他做过交易。同样,经由这些人传出的消息,自然也更丰富。
这一层,蔡延川也考虑过。所以查是一定要查,成不成另说。他望着灯光下闪闪发光的金条,只有它是真的最重要。
面见过,酒也喝过,也是时候散席。
蔡延川眼瞅银算盘出入不方便,还让大武帮着东北汉子抬轮椅下楼,话还没说完银算盘忽然从椅子上站起来。原来他不是残废的,按照他的原话说:“我这个人太懒,又随时都可能发懒,所以特别打造了一架轮椅。”
除了点钱算账,他平日里随时都可能是个废人。这便是他,银算盘的独到之处。
拜别蔡延川一干人等,银算盘命东北汉子把小轿车开过来,还特别嘱咐汉子把他的轮椅收好。汉子手粗,硬往空间不大的后车厢塞,急得银算盘不停嘟囔:“我得唤你爷,动作就不能温柔点?你这么一呼哧,轱辘上的翡翠又得掉几块!”
汉子回头笑:“呵呵,谁让您非得瞎折腾,我说整这么个花里胡哨的玩意不好使。”
“闭上嘴吧!”银算盘翻翻白眼,自顾回到副驾驶。那些人早已散了,他也不必顾忌什么,拉好车帘,取下银面具,顺势把长褂换成毛呢风衣。现在的他不是银算盘,是许家的大公子许崇业。很多时候他会感到困惑,甚至一度出现错觉,究竟他扮演的是一个角色,还是本性如此?渐渐地,他开始领悟,或许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许氏家族的势力再大,终究要靠着日本人赏脸,不如建立自己的事业,扶植他想要扶植的对象。
许崇业突然想到一件事,不放心地问刚进驾驶座的随从:“成子,那个人安顿好了吗?今天你让他躲屏风后面有些冒险了。”
“嗨,您一露面谁还会留意屏风摆到哪儿去了!再说有我挡着,哪能随便出岔子。人也是我亲自挑的,时常嘱咐他往后不许跟人显摆变换嗓音的本事,连他家里人我都安排进相熟的一家染坊,就是为了提防点。”成子身形魁梧,脑子倒不荒废。
许崇业对他的信任,除了性情合得来,主要还是他的脑瓜子没辱没了高个头。听成子安排得这般妥当,他也觉得轻松不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