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布教所,许崇业一路都没问她同伊藤清司谈过些什么。其实早在聚福酒楼,他就已经知道她的境况,不得不把入股的事又提了一遍。沈紫思忖良久,说明天跟苏修女谈过再决定。她见四下无人,把许崇业拉到僻静处,低声问:“我只问你,谢青鸾同你有没有关系?如果我们要合作,首先得坦诚相告。”
许崇业沉吟了一会儿,“她是我青梅竹马的好友。自从她哥哥被当成地下党收了监,她也从学校失踪了。谢伯伯为了儿女连家产都典当干净,哪知还是没能换回子女。我之所以不敢认,也是开始不清楚你的底细。”
“谢青鸾的哥哥还活着吗?”
“还在道里分监关着。有次我跟着姑丈去过一次,还花了好些钱打点才算远远见着他一面。前段时间他因为吐了日本人口水,被狱卒毒打一顿不说,整张嘴都被缝起来了。实在残忍!”他有幸见着一面,却不敢细想,那个画面至今想起来还是寒心不已。
他叹口气,“谢伯伯自己已是病入膏肓,没几天活头。其实他撑到现在,无非是盼着还能与子女见上一面。”
这样的愿望,只能是痴心妄想了。
他惘然若失地看向沈紫,发现她双手捂住胸口,神情十分紧张,不禁关切地说:“该不会是我说的这些吓到你了吧?”
沈紫木讷地摇头,想到谢青鸾死在雪地的凄惨场景,顿时哑口无言。
许崇业掏出怀表,继续回忆:“这块表还是许多年前,我们互赠对方的礼物。那时承诺若是有了心上人,就把那人的照片放进去,还要第一时间带出来瞧瞧。后来我去外地念书,慢慢也就疏远了。直到有天她写信告诉我,说有了心仪的对象。我还没来得及认识,就传来她失踪的消息。前阵子从姑丈那里得知,她死在郊外,尸首已经被秘密处理了。这些我没敢告诉谢大伯,怕他受不住刺激。”
“警察局没调查她的死因,随便处置?”沈紫忍泪吞声地轻问。
许崇业冷哼了一声,“都在推皮球。想必她的死因,牵涉什么要紧的内情。我之所以要入股,也是听闻哈尔滨女子高等学校的一名老师会被派到芸竹当副校长。她是第一个从教员讲习所出来的中国女人,又是青鸾的班级导师,如今得了日本人的提拔,若真对青鸾的失踪毫不知情,显然说不过去。”
“她叫什么?”
“宫崎鸢。”
沈紫对这个名字忽然有了一丝模糊的印象。在芸姑姑的丧礼上,随着驹井一起来的除了蔡延川,还有个女人。记得蔡延川唤她宫崎小姐。
“哪天我把怀表给你,希望你能找出照片里的人。”既然谢青鸾有了心上人,那这个人为何至今未露面?沈紫回想她托表时的恳切,只盼不是他负了她。
沈紫带着五味杂陈的心情回到家,决定先去找司信谈谈。
舒儿说司信下午就出去了,交代晚上不用留饭。她又听说二哥请叔叔和母亲去马尔斯西餐茶食店吃俄国菜,庆祝他也吃上皇粮,有了体面的职业。一想到二哥在酒席上阿谀奉承的模样,沈紫直觉一阵恶心。
她知道叔叔平日里虽念叨日本人这不好,那不好,眼瞅着二哥终于有了正儿八经的工作,哪还管主子是谁,肯定不会反对。母亲更不提了,眼巴巴就盼着儿子争气,这下可不是有了大出息,都当上警察了,底下还能管几个小喽啰,横竖都当了官。想必她的遭遇即便对家里人说了,他们的心思肯定是一家人,又有什么过不去的。学校没了便没了,正好收收性子,耐心等着有人上门提亲。
在母亲眼里,她若是没嫁个好人家,才真是没了出路。
夜里她做了个梦,苍茫雪地里有只手伸到她的面前,那掌心里还托着一只流血的怀表。突然表盖弹开,一条赤红的舌头掉了出来,在雪地上翻滚,跳耀!莫名间,她听到有人在耳边细语:“好看吗?这是我的舌头。我的被拔去了,你的呢?可还在?”
这句话让她毛骨悚然,顿时清醒。醒来后发现,原来她还在另一个梦里,站在地下室的中间,望着两旁鸟笼似的监牢,一只只干瘦的手都在向她招手。猛然一记枪声,她的梦也彻底醒了。
第二天,她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刚唤声舒儿,便见舒儿满嘴沾着白泡冲进来。她再细看,舒儿手里还拎着一盒糕点,敢情嘴上那圈原来是奶油。
“这蛋糕谁买的?”她怕是二哥为了讨好,买来献献殷勤。
舒儿嘟囔道:“是司信少爷一大早买回来的!司信少爷人真好,还给了我两块!让我跟你说吃了甜食,心里也要甜滋滋的。”
沈紫没吭声,觉得这份情谊来得及时又窝心。
她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简单漱洗后,挑了两块奶油完整的蛋糕去找司信。
门半敞着,一进去没瞧见人,她目光再转向床铺的位置,赫然发现司信和空空睡在一块。他侧躺着,睡姿优雅,同二哥的睡相反差极大。空空是得了二哥的真传,睡得四仰八叉,小脑瓜还枕着司信的肚子,再走近些,还能听见空空打呼噜的声音。平时她就知道空空懒,这会儿连人进来都懒得叫唤,只是睁着眼眨巴几下,又耷拉脑袋继续睡。
这时她留意到空空有只腿裹着纱布,像是受了什么外伤。想来也只有司信才这么耐得了烦,不由得更念起他的好。出门前,她搁下蛋糕,拿起桌上的毛笔洋洋洒洒地写道:与君共享,不亦乐乎。空空与我,在此谢过。
她写字的时候,其实司信已经醒了。
他半眯着眼,一动不动地望向靠在窗边,由着一缕朝阳在脸上绽放,专心致志写着便条的沈紫。她的侧脸十分漂亮,轮廓鲜明,尤其下巴到颈部的线条弯曲得恰到好处,一点没有因低垂而容易露馅的赘肉。她的睫毛也很长,一眨一眨地,犹如两片轻盈的羽毛;一扬一落之间,连观者的心也跟着起起伏伏。
他痴痴的看着,心满意足被这样的清晨唤醒。
待到她要走了,他这才咳了几声,舒展腰身从床上爬起来。空空被打扰了睡眠,不高兴地吠起来,见沈紫亮出巴掌,赶忙晒出圆鼓鼓的肚皮,摇尾乞怜。
沈紫瞧它那副小模样,更觉可爱,“这个二皮脸没给你惹麻烦吧?”她抬头看司信。
司信愣了半天,茫然地问:“什么是二皮脸?”
沈紫想了想,“咳,是指没脸没皮,哦,就是厚脸皮的意思。”解释完,她抿着嘴轻轻地笑,又轻轻地说:“谢谢你的蛋糕,我会记在心里。”
她的道谢,司信可不领情,“我们不是朋友吗?再说这些事情,我又不是为了你的感谢才去做的。”
“所以我才更感谢你啊。”她说这话时并没有笑,但给人感觉她浑身都在笑,而且没有丝毫娇柔做作,或者说打趣的意味。
在司信发怔的瞬间,她来到空空面前,蹲下身轻握起它受伤的腿,“它是怎么伤到了?”
司信搔搔头,表情忽然羞涩起来:“昨天下午我看它走路一瘸一拐的,觉得不对劲。府上人说,它是因为胖,腿又短,才会这样走路。我仔细检查过,应该是被同类咬伤,又没处理所以发炎了。下午就带它去了一趟医院,找认识的师兄偷偷帮忙清创,跟做贼一样。”他见沈紫温柔地捧住空空的脑袋,用手指去逗弄它地包天大嘴上的几根白胡须,惹得空空不断拧转脑袋,不知怎地,他竟然有些晃神,忆起一些蒙尘太久的旧事。
他自觉失态,慌忙从过往中挣扎出来。又想起早间还没洗漱,未免有口气,说话的时候也刻意离她远一些,只笑眯眯地看着空空说:“虽然过程很难过,但是空空以后走路就不会疼了,是吧?”
空空咧开嘴,血红的大舌头掉了出来。
沈紫笑起来,夹带着一丝无奈:“若不是你,空空真正的主人也不舍得花钱给它治病。或许,压根就不会注意到它的伤痛。”她重新端详司信,这次的笑里多了感动,“司信,你真是个特别的人。”
“怎么特别?”
“尊重生命,无分贵贱,无分物种。”这就是她眼里的司信。
司信只觉脸皮发烫,他不敢说在求医这条路上死在自己手下的动物也不算少,虽然对于这些枉死的动物始终持有感恩之心,但是罪孽感就是罪孽感,不会因为一句它们死得有价值便会烟消云散。
他一时的沉默,让沈紫疑惑不解,想他可能刚醒还没缓过劲,便笑着说吃完早饭再来找他。
沈紫手里的蛋糕还没吃完,便见司信干净利落地走了进来。
司信见到她,又开始卖弄比针眼略粗的小酒窝,一边看她吃一边眨巴着眼,某个瞬间空空和他的脸完美融合,差点没让沈紫把嘴里的茶喷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