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紫心底惊诧,猝然一回身,他便立在自己背后,居高临下地望着。或许是因为靠得太近,沈紫都能闻到衣服上沾染的檀香气息,如此馥郁的香气萦绕在一个刽子手身上,那股含带的血腥都被掩盖,尤其在夕阳余晖的洗礼下,竟也勾去他过重的杀伐气质,整个人看起来温良许多。
此刻的伊藤穿着深蓝色的和服,连御寒的罩衣都不曾披,双手互相套在袖笼里,不知是在取暖还是因为习惯。他目光转向许崇业,眉尾微微一挑,客套地行礼:“初次见面,我是伊藤。”
许崇业并未起身,只是缓缓颌首:“你好,我叫许崇业。伊藤先生的中文说得真不错。”
“哪里哪里。”伊藤清司很快结束寒暄,又将视线转回沈紫身上,不过浅淡地问了声:“真是想不到,会在这里见到沈小姐。那日一别,不知沈小姐过得可好?”
“托您的福,总算还活着。”沈紫起身退开几步,就连地上的阴影都不肯与他的纠缠一块。可转念想,她不能把路都堵死了,便大方地向许崇业介绍道:“这位伊藤先生,是警察厅副厅长。”
伊藤清司不以为意地浅笑:“敢问许先生,可是同和工厂的那个许家吗?许崇业这个名字,我似乎见过。”
许崇业有些疑虑,最后还是承认:“是的。没想到这么小的产业,伊藤厅长也略有所闻。”
“小?”伊藤清司忽然大笑几声,“哈尔滨最大的同和服装厂,最出名的福记食品,两家百货商店,还有几家药房,这样的产业怎能算小?没记错的话,文教部部长蔡延川,应该还与你家是姻亲。”
许崇业一怔,没想到这样的琐碎事都会被他记住,顿时觉得不是什么好征兆,连声道:“伊藤厅长真是好记性!蔡部长确实是我姑丈,关系一直不错,当初家父听说姑丈任命为文教部部长,很是欣喜,还让我跟着姑丈多学习,将来好为满洲国出力。”
“只要是效忠满洲国的人才,蔡部长理应多多提拔。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嘛。”
伊藤清司的意思,许崇业怎能听不明白。连姑父的姻亲是谁,有哪些产业,都调查得清清楚楚,自然是疑人不用。总听姑父提起新任的警察厅副厅长厉害,今天他才知道此言非虚。他开始担心沈紫的处境,这丫头不懂得以退为进,又少了点奉承,早晚得吃大亏。于是,他故意怂恿沈紫:“头先我看你想得入神,不懂的地方正好可以请教伊藤厅长。”
沈紫若有所思地看向正殿的和尚法相,又望向伊藤清司,不觉好奇,“功德箱旁边的东西,可以随意拿走吗?”
“只要是日莲宗的信徒。”
“中国人也可以?里面装的可是大米。”沈紫又扭头去看了一眼功德箱。
伊藤清司笑道:“若是真心,何来中日之分?”
“如果有人浑水摸鱼,非日莲宗信徒,也顺手牵羊拿走呢?”
“至少我没见过有日本人这么干的。东西搁在那儿,不会动,也不会跳出来说:喂,你这家伙不是我们的信徒,凭什么拿我们的东西!它在那里的目的,只是乖乖呆在那儿,需要变化需要考验的本就不是它,而是面对它的人心。”
沈紫默然,片刻说:“伊藤厅长也信奉日莲宗?”
“叫我伊藤吧。今天的我不是厅长,只是一名普通信徒。”伊藤清司仍是站在原处,眼里不知看到了什么,喃喃自语:“哈尔滨真正的春天应该快来了。我想看一看花开的样子,应该很美吧。日本这个时候的山樱,正是开得繁盛,远看如红云,近看似粉雪,相当壮观。”
“虽然我没有亲眼见过樱花,但我想它本身一定是美的。”论及美好的事物,总是容易引起共鸣。一缕落日的余晖染得沈紫的脸更显红润,也让她眼前悄悄浮现一片花海,如同曾经看过的文章里那般悲壮凄美。
“记得有个故事,里面写到武士的妻子在樱花树下送别丈夫,将落在丈夫肩头的花瓣收在手帕里,夜夜枕着入睡。这里的樱花,包含的是‘等你回来’的思念。”她的动容,是为了女子的柔顺忠贞。只是她单论着花,旁人听起来却别有蕴意。
有那么一瞬,伊藤清司眼里流露出不易被人察觉的迷惑,但这股迷惑很快消失,随之而来是平静地语调在说:“还有一个含义。”
“哪个?”
“对于生命的珍惜。”伊藤清司瞩视着这个如樱花一般美丽,却截然不同性情的女子。在他热切目光的背后,连轻淡的笑容都变得不简单。
沈紫看不出来,许崇业却有所觉察。他很想打断他们的对话,但沈紫不仅大大方方地迎向伊藤清司的目光,脸上还荡漾着单纯的笑容,“听说武士道追求的气节便如樱花,即便生命再短暂,也要死得轰轰烈烈。在我看来,比起死亡,更难以接受的恐怕是直面失败。失败不会因为死亡而更改,理想也不会因为死亡而升华,能坚韧地活下来,勇于承担种种已然发生的后果,岂不是对生命最大的珍惜?”
“这话可有点无礼了。”伊藤清司沉着脸告诫,倒也没有迁怒的意思。仅仅醒悟到将樱花用在她的身上,显然是个错误。
沈紫欠身,适当地示弱,“这只是我一点困惑,并无冒犯之意。请伊藤厅长,不要放在心上才好。”
伊藤清司垂下眼眸,又看向许崇业,瞧他心不在焉地样子,忽然口风一转,“前面我听许公子说人的自律,是在法理压迫之下形成。这个想法,与我不谋而合。”
被点了名的许崇业敛住呼吸,一字一句斟酌过才说:“这不过是我的一点愚见。只要是优秀的,好的,都应该积极学习,顺应时事。”
“不愧是受过蔡部长熏陶的。”伊藤满意地点头,“就像你们看到的那些日本信众,或许在很多人眼中这是优秀的国民性,却忘记了探索‘正确’这条路上,我们的民族也曾走过无数弯路,吃过不少的苦头,也在古往今来的纷繁律条里,慢慢形成一种自发的约束力,而这种约束力是需要牺牲一点自由换取的。但是为了国家的昌盛,又有什么不值得?所以我想现在的满洲国,缺乏的便是这种舍取和凝聚力。不合时宜地必须抛去,只需追随帝国的脚步,还有一颗日满共荣的决心。我也赞成过,日本移民放弃本国国籍,更好地融入满洲国,把它真正当作自己的国家来尽力。这样,何愁满洲国不强大?”
他的理想大得可怕。
沈紫从他的眼里看到了不可遏制的野心,犹如两个在夜里举着火把欢欣跳跃的小人儿,能使道场化为火海,也能点神佛为恶魔。怀揣着这样大的****,他不过轻描淡写地提及,何等的自信。
她看得入了神,许崇业轻轻拉住她的衣角,向伊藤清司请示道:“伊藤厅长,天色已晚,我们得先回去,今天实在讨扰了。”
“不碍事。”伊藤清司浅浅地颌首,转身回到殿内。
沈紫随着许崇业走出布教所,又咬咬牙重新回去。许崇业起先还劝阻,但见她决意如此,只能守在外面。她独自回到正殿外面,对着伊藤清司跪坐的背影,酝酿了许久,“伊藤厅长,能否请您,辞退我二哥在警察署的差事?”
“他有什么不称职吗?”伊藤清司闭目打坐,神情庄重。
沈紫摇头,“是他担负不起。”
“那就更需要磨炼。”
“伊藤厅长。”
“叫我伊藤吧。”
沈紫深吸一口气,“伊藤先生,我母亲已经年老,两个兄长如今只有一个在身边。我了解自己的哥哥,他不是个能吃苦的人,也办不了什么大事。养着这样的人,对满洲国又有何益处?”
伊藤清司缓缓睁开眼,不动声色地反问:“设若我帮了你,又有何益处?”
沈紫不假思索地跪在台阶下,仰视前方,“那么请伊藤先生,将我磨炼成为对你有用的人。”
这下,伊藤清司总算从殿内走下台阶,慢慢蹲下身,用手指托起她欲缩的下巴,“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他的语气冰冷,还带着一丝怒气,“为了维护你的兄长,居然值得你出卖心,也出卖……”
“在蔡部长与伊藤先生之间,我只是选择了对我来说不算是最坏的一方。更何况,蔡部长背后的决策者是驹井大佐,我宁死也不能效忠于他。”这是实话,她一早就认清的现实。
他松开手,兴趣索然,“这句承诺我会记在心里,沈小姐请回吧。”未尽吐的半句话,他仍是藏回心中。
“我会让伊藤先生相信,也请伊藤先生多给予耐心。”
沈紫挣扎地从地上起来,红着双眼目送他渐行渐远的背影,长长松了一口气。转瞬,又被新的孤独感笼罩。她将要走的路,确实比预想中的艰难得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