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事的并非司信,而是伺候沈思远的丫头灵儿。
家里除了沈紫,其他人都清楚灵儿和二少爷的关系,其实沈氏暗地里也许诺过,将来让灵儿做个侍妾。可自打沈思远当上了警察署的小头目,不仅眼界高了,还动了攀龙附凤的心思。前阵子看上一位官员的大女儿,明里暗里攻势猛烈,自然对灵儿百般刁难,各种看不顺眼。
灵儿是个牛脾气,几句话刺激下竟想到投井自杀,宁死也不愿被遗弃。幸亏被府里人发现及时,才没酿出一尸两命的悲剧。
事已至此,摆在沈氏面前的只能有两条路:要么走,要么留。看灵儿的心气,赶她走只怕是行不通,可这节骨眼替儿子做主,沈氏心里多少没把握。
沈紫毕竟是女儿家,有些事不便插手,只命舒儿赶紧替灵儿换身干净衣裳,劝她别再胡思乱想。隔了一会儿,沈紫前去母亲房中,见母亲愁容满面的坐在炕边,炕桌上的汤药都搁凉了,就知道母亲心里该有多么不痛快。
“妈,怎么不记得喝药?每回一入春,您就得咳上一阵子,也不知是什么毛病。”她端起碗,“拿去热热再喝吧。”
沈紫依着窗户喊了声,让下人把药拿走。
她留意到桌上还有一小碟松子,便捡几颗敲开了口的松子,边掰边说:“这些话原不该我说,只是灵儿从小在咱家长大,早就形同家人。二哥每回生病,都靠她细心伺候着。这事固然是因她不守本分,可退一步讲,到底是因为她对二哥交了心。”
沈氏闭上眼,发出重重一声鼻息。再睁眼时,似已拿定主意:“你去叫灵儿过来吧。”
沈紫迟疑了片刻,还是起身去叫人。
按理她应该回避,只是想到灵儿势单力薄,总归有些担心。最后,她也跟着灵儿进去,假装帮母亲剥松子。
她低垂着头,偷偷地瞄了灵儿一眼。
只见灵儿跪在地上,还没开口先嗑几个响头,随后又是一通啼哭。
沈氏揉着太阳穴,有些嫌恶地说:“这会儿知道哭,早先干嘛去了?你也是个聪明孩子,模样又标致,还愁往后找不到好人家?”
灵儿一愣,忽然不哭了。
沈氏朝她招招手,拉到炕边同坐,软语道:“趁月份不大,尽早处理了。你还年轻,恢复得快,往后正经嫁了人,再生几个闹腾娃也不算多难的事儿。我当然知道你对思远的好,既然这情义不假,总不好为这点小事坏了他的前程不是?你也莫担心,我肯定为你挑个知根知底的好人家,嫁妆自然少不了。你看,怎么样?”
灵儿牙关紧闭,一只手始终攥在衣摆底下。
她不敢替自己求个公道,沈紫只能替她说:“妈,怎能把二哥该担负的责任全由一个弱女子承受?欠妥当不说,也太没人情味了。”
沈氏脸色一沉,旁边的灵儿赶忙跪回地上,又开始磕头,“太太,求您不要赶我走,不要赶我走,这孩子可是二少爷的亲骨肉啊!”
这话像是挟持人,沈氏立马翻了脸,“你投井那会儿想过这是条性命了?我念你是个聪明孩子,怎么犯起糊涂了!”
她一说完,大概是知道无从回转,灵儿又开始抽泣起来。
沈氏最是听不得哭声,本想着再劝说几句,忽然屋外传来沈文忠的怒骂声,知道这事儿是瞒不住了。
只听沈文忠气急败坏地对下人说:“马上把二少爷找出来!找不到他,你们也别回了!”
此际,沈思远正忙活他的‘荣光’事业。
一桌四个人,他蹲坐庄家大武旁边,帮着抓牌,倒水,偶尔还得递上几瓣糖蒜。大武只要一搓麻将,就非点这玩意,说是能开运,嘴里也芬芳。坐对面的金文辉手里捏着牌,眼珠子朝陪坐的伶人一动,伶人悄悄地把糖蒜换成了小朝天椒。
沈思远眼瞅着大武摸到辣椒,又不敢吭气,只好往后退了几步。
这朝天椒丢进嘴里一嚼,辣得大武触电似的蹦起来,手里的牌也抛到半空,回头一看才发现糖蒜换成了小朝天椒。他最吃不得辣,居然敢这样坑害他!
金文辉顺势一推牌,撺掇其他人问大武拿钱,“他甩了牌,得翻倍给!”
其他人故意起哄,还调侃大武太娘们气。
平白赔大发,大武正是没处泻火,见沈思远缩在后面,以为是他故意作弄。一旁的伶人放声大笑,然后用卷着帕子的手指了指金文辉。大武视若无睹,撸起袖子一拳击中沈思远的面门,骂他:“知道我为什么打你不?就因为你够窝囊!”
金文辉歪嘴笑,只看着沈思远磕头谢罪才开了口:“大武,往常没见你这么大气性,至于嘛!这玩笑是哥们开的,你迁怒他干啥?”
他一使眼色,伶人赶忙勾下身去搀苦主,啧啧地摇头:“武爷,您也太重手了,瞧这小脸红的。”边说手边往沈思远脸上摸。
沈思远抗拒地往后仰,连连推说不碍事。
“过来吧。我这儿有上好的药膏,消炎去红肿最是有效。”伶人硬是拽他到一旁,从裤袋里寻出胭脂盒大小的药膏,就要帮他涂抹。
金文辉乜斜着眼哼了一声:“别怪弟兄不提醒,他手上的药往常可都是抹后面的。那儿,失守得多呐。”
闻言,伶人半嗔半羞地别过脸去,只顾着照料沈思远。
琢磨出意思的牌友,都哄堂而笑,连本来置气的大武也咧着嘴归了座。这边大武继续连庄,得把之前输的账目算个清楚,他不断在白纸上重复画‘一’,密密匝匝地,跟铺满了牙签似的。金文辉不耐烦地抽过白纸,直接心算出应付的数字,又促狭地说:“你可别埋汰淮阴侯了!以前总扯祖辈是韩信后人,你就光掂量下自己的臭算术!人家韩信要照你这样点兵,得点到啥时候!人是略不世出,你是匆匆出世,能一样?”
大武原姓韩,往常也确实爱攀扯名人,结果在金文辉这儿碰了一鼻子灰,还连带成了牌友们的笑料,脸上登时挂不住。金文辉又主动套近乎,他也只能暂且压下心火。
麻将搓得哗哗响,沈思远唯有凑近了跟伶人说话,谢他搭了把手。伶人垂首干笑,收拾好随身携带的药膏,缓缓说:“都是阿猫阿狗,能不互相扶持点?你得另作打算。”
一句提醒倒成了沈思远心头的刺,横竖不自在。他刚想着辩白几句,觉得自己和伶人可不一样,冷静下来细琢磨,又有什么不一样?刚萌发的骨气立马塞回肚子里。
他斜眼看对面,那儿的脸盆架上悬着面镜子,恰好照得见他。凹凸不平的镜子里,他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一回身,就听金文辉跟他讲:“你妹妹的事,怎么说?”
来之前金文辉就提过对沈紫有意思,他不知道该怎么接嘴,只能堆着一脸笑回道:“一个黄毛丫头,哪能入您的眼,只怕是您看岔了。”
金文辉眉心一拧,刚要驳他,这时大武底下的探子敲门进门,跟大武汇报消息。大武听完并没搭话,半晌才说:“你要找的那个姓司的,下午被宪兵队抓走了。没啥大来头,也就一刚出茅庐的愣头青。”
“也好。落在日本人手里,可比我这儿惨得多。”他一笑就露出白森森的牙齿,跟要吃人似的。
大武看沈思远上好药了,便把他的大盖帽反过来,往里面倒了些钞票,打发他先回去。嘴里不咸不淡地丢过一句:“今天的事儿你别往心里去,都是自家人,打打闹闹常有的。”
沈思远忙不迭应和,捣头如蒜。临出门了,金文辉又唤他回来,交代道:“记得跟你妹妹说一声,等我忙完了,自然会亲自提着聘礼上门。让她啊,别等得心急。”说完,他闷声笑,还让伶人坐回身边。
沈思远嘴里答应,一出门就朝着无人处吐了口唾沫,偏偏有风刮过,愣是被唾沫星子眯了自己的眼。
在外面受了气,刚到家又被叔叔劈头盖脸的一顿数落,沈思远只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仿佛里面住了只蝉,翻来覆去地祸害人。等沈文忠骂完了,他失魂落魄地往西院走,母亲、妹妹、还有灵儿都在屋里,等着联合起来批斗他。突然灵儿一哭,他倒清明了,脑子也不涨了,先前丢失的丈夫气又捡回来了,全部蓄积在腿上,直接踹进了灵儿的肚皮。
看着灵儿在地上打滚,他竟然笑了,边笑边拳头落雨般砸向她。
沈氏吓蒙了,干愣在原地。还是沈紫反应快,一面喊人,一面去拉发了狂的沈思远,结果拗不过哥哥的臭脾气,两下就被他甩到了地上。她见灵儿嘴角溢出血来,急得大吼:“你是要把人活活打死吗?”
一听到死字,沈氏才猛地惊醒,连着几巴掌打在儿子背上,“畜生呐,畜生呐,你到底要把这个家闹成什么样啊?她死了事小,要你填命可怎么好啊!”
霎时间,才将从地上爬起来的沈紫觉得她的膝盖还跪在地上,跪得生疼。母亲到了这个关头只想着儿子,连一丝的怜悯都不给躺在地上喘粗气的灵儿。她觉得这种感觉很诡异,诡异到大家都活在一个大笼子里,等着互相厮斗,等着强者出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