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信环顾四周,发现院落林立着许多木架子,上面挂起各色土布,应该是家染布坊。他劝沈紫稍事歇息,自己则把门闩好,这才动身去找管事的人。沈紫在后面喊了他一声,等人应声回头,又羞赧地拧转面,“早去早回。”剩她一个人在这儿,毕竟还是会怕的。
司信或许是猜出她的心思,柔声劝了几句。
他拨开花花绿绿的布料往里穿,有些新晾的土布还在滴水,走一圈下来,身上蹭得像是万国旗。他掸掸水,突然听到有人喊站住,回头一看原来是夏芳芝。
夏芳芝抱着待染的白布,胸前的围兜已经分不出先前的底色,隔远看跟挂着巨型调色板似的,她的辫子很长,可能嫌碍事全部盘在后脑勺,因为没有像样的发饰,是用半截折断的筷子当发簪。虽说显得寒酸,倒也清爽不少,看着蛮像个认真干活的人。
她杏眼圆睁,很不客气地囔囔:“你是谁?怎么能乱闯私宅!”
司信认得她,还套近乎的指住自己的脸,傻乎乎地笑:“不认识了吗?是我啊!上次带那个欺负你的女学生去医病的?不记得了?哦,你姓夏对不对?”
他那对酒窝夏芳芝早认出来了,只不过佯装回想,让他笑得久一些。过会儿她作恍然大悟状,亲切地说:“哦,这么说倒记起来了。原来是你呀!”
司信欣喜地点头。
夏芳芝上下端量,“啥事跑这儿猫着?鞋带都散了。”
“遇到点麻烦事。”司信匆匆提及躲难的原由,又说沈紫腹痛想寻碗热水,想托夏芳芝帮这个忙。
夏芳芝心里头一番琢磨,最后才给句准话:“那你先去找她,我过会儿就来。”
看她这般热心,司信不停道谢。
他回到沈紫身边,说起遇上夏芳芝的事,直言她很是仗义。沈紫低头不语,觉得以往误解了她。这个念头在心里还没盘踞太久,一阵纷沓的脚步声让她突然警惕起来。她望了望同样茫然的司信,两人不约而同的将目光集中在前方——
夏芳芝出现了,身后还跟着两名巡警和几个金文辉的手下,那些人一瞧见司信,二话不说上前就把他提溜走。沈紫忍住疼,急着上前劝止,又拽住巡警好言道:“警察先生,他什么过错都没有,为什么要带他走?难道不需要查一下吗?”
“没错?”巡警两道眉毛挑得老高,挤出几层抬头纹,“他把人打伤送了医,还没错?不然你们躲个什么?敢说不是躲事才窝在这儿?”
沈紫刚要争辩,金文辉的手下一掌把她推得老远,凶神恶煞地警告道:“劝你可别蹚浑水了!你当那么多人面给文辉少爷难堪,人家还不计较,大大方方的饶了你,别不知好歹!再啰嗦一句,不知道谁更倒霉!”男人手肘一拐,正打在司信的胸口,疼得他当下就跪在地上。
另外一名巡警戏谑地笑了几声,把人拽起来,暗地又往他膝盖窝踢了一脚,司信匍匐倒地,灰头土脸。再仰起首,他额头擦破了,唇瓣也被牙齿磕出了血。
沈紫的心跟着碎了,连哭带喊地想过去扶住他。还没等她拢上前,夏芳芝已经捉住她,让那些人将司信强行带走。
沈紫狠命甩开夏芳芝,抹着泪破口大骂:“夏芳芝!你还是不是个人?他跟我说你是个仗义人,让我安心等着,结果呢?你就是这样对待我们的?若你不愿意惹麻烦,大不了赶我们走便好,为什么要报警!你看不到吗?那些人会怎么对付他!我们可是无辜的,无辜的!”
“那又怎样?”夏芳芝的镇静冷漠至极,“你们躲在这里本来就是个大麻烦。万一被那些人发现,你们倒是可以拍拍屁股跑人,染布坊怎么办?还要在这里干活的人怎么办?大家都只图个安稳,这有什么错?”
“可我们什么过失都没有!”
“谁信?这个年头信什么都不能信感情!”
沈紫反复打量,不敢相信说出这番话的人是谢青鸾的妹妹,一个只比自己小一岁多的女孩子!话中的世故与漠然,让她感到心寒,“我可以理解你向日本人献媚,也一直觉得你实在不易。而今,是我错了!你只是长得像谢青鸾的怪物!一个没有心,没有热血的怪物!”
夏芳芝的眼眶也开始红了,却还是昂着头,一丝悔悟都没有:“我只是为了自保。”活在世上的艰辛,她不认为沈紫这样的小姐能够懂,也不予解释。
沈紫扶着墙根,慢慢往外走,想起生死未卜的司信,不禁潸然泪下。
一个中年大嫂子突然站了出来,典型东北女人的身板,嗓门也是格外豪迈,冲着夏芳芝喊:“这事我算明白了。虽说你本意不坏,可小小年纪,心肠也太狠毒了。这年头谁不怕事?可咱北方人该搭手的时候,从来不带装孙子!这才叫人味!得了,我多给你两天的工钱,你还是另谋高就吧!”大嫂子麻溜的掏出钱,只把人打发走。
夏芳芝出了门,知道沈紫是当笑话看,便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沈紫肚子越来越疼,勉强可以撑一段路。偏偏兜里没带几个钱,想雇车只怕还不够,正发愁的时候,一串嘎咕嘎咕的喇叭声引起她注意。
原来前面来了辆黄包车。
车夫亲切地扬手,“姑娘,赶紧上来吧!”
“太谢谢您了!”沈紫捂着肚子快步上前,坐上了车才算喘口气,忙跟车夫说出要去的地方。转念一想,又说:“等到了家,我再给您车资可以吗?”
车夫跑出一小段路,连呼带喘地说:“之前有位小姐已经付过了。”
沈紫怔了许久,只觉得脸上的泪快被风吹干了,凉得渗人。
刚下黄包车,沈紫就觉得有股热潮正沿着裤管往下滑,心知不妙,加快步子往屋里赶。一回房,她忙唤舒儿打盆热水,准备些月信要用到的东西,这才换下湿冷的裤子,清洗一番。
她觉得有些疲倦,略往床上靠了会儿,等到精神好些又挣扎着起身,想去找叔叔商量救司信的事儿。结果舒儿说叔叔去外面收账,晚上才回。这可把沈紫急坏了,思来想去,只能厚着脸皮去求二哥。
等到傍晚,派去给二哥送信的人才回来,张嘴就说二少爷已经打听过了,中午是有个叫司信的被其他手足拿了,可后来署里并不见人,拘留所也没有他的记录。只怕是小惩大诫,一早就放出去了。
得到这个消息,沈紫更着急了,若他放出来没理由至今不露面啊!她越寻思越害怕,干脆坐在司信的屋里盼人归。
司信的房间总能保持干净整洁,连佣人妈妈都夸他懂得体贴下人,有些家务得空都是自己干。若是佣人们帮着收拾了,他第二天都会准备一个装着散钞的信封搁在书桌上,若是有人不敢拿,他还会特意去提醒。佣人们私底下也议论,说这么好脾气的少爷实在少见。
原先,她总当趣事随便听听,有时还嫌他太计较。这会儿人不见了,她才觉得往常关心得太少。
沈紫攥着司信最宝贵的相机,不断安慰自己他就快回了。相机都还在这儿,他如何舍得不告而别?泪眼朦胧之际,又让她看见空空四仰八叉地躺在司信的床上,受伤的那条腿经过他的细心照料,已经完全愈合。
看着看着,她终是哭了出来。
忽然,舒儿惊慌失措地冲进来,一脸惨白:“小,小姐,出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