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厅长瞪着他,沉声说:“闹够了?还准备闹到什么地步?来人,把这位姑娘送回去,让账房支点钱,不能怠慢了。看四小姐那儿有什么像样的衣裳,也给她换了。只一条,今天的事不能再对任何人说起。能做到吗?”他斜着眼看大口喘气的夏芳芝,见她艰难地坐起来点头,摆摆手让人带她下去。
一眨眼,棋牌室只剩他们父子俩。
在父亲面前,金文辉是无需忍耐的,他用鞭子使劲抽自己脸:“爹,我还有脸吗?连个女人都搞不来!都嫌我好欺负是不!反正,反正,您儿女成群,家里几个外头几个,还犯得着对我这个不中用的儿子费心?我死了,您的脸面,您的位置,不是坐得更牢吗?我现在就是个废人!”他直白地道出自己的苦闷,而这些实情令金厅长不厌其烦,几乎是拧着眉头听完的。
“你能消停一会儿吗?说到底都是你自找的!怪谁啊?你想拉扯上谁!闹到全哈尔滨都知道你不中用是吗?”类似的抱怨,金厅长已经听得太多太多。虽然厌恶,可是儿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却听得真真的,真得让他发愁。他挺直脖子,输什么也不能输了志气:“是我儿子就别跟个娘们儿似的光会哭!你懂得把力气撒去该撒的地方,做爹的自然不会让你白遭罪!”
“爹,你要把他们都抓起来!要不是他们害我进了牢里,我也不会被老鼠……”金文辉瘫软着身子,一把抱住父亲的腿,“爹!帮帮我!帮帮我吧!我心里难受啊!”
金厅长按住儿子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当初你把日本的贵族打了,他怎么整你都没什么可说。许崇业家大业大,姑父在日军面前又说得上话,要弄他并非一朝一夕的事。这些都能缓着来。可他沈家算是个什么东西!敢在咱们头顶撒尿!沈家的姑娘就是个祸水,若不是她挑拨,哪里有后来那些事?不能白叫她占了大便宜!”他冷笑,“明抢肯定行不通。咱们换个法子,明媒正娶!”
“娶了她?”金文辉目瞪口呆,很快摇着爹的腿死活不肯:“爹,我只是想出出气,压根儿就不喜欢她!让我成天对着她,这不是找不自在嘛!”
“谁让你喜欢来着?娶了她,你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外人还能管你怎么教训自己的老婆?”
“她,她不会答应的。我和她二哥还结着梁子。而且,那个日本人好像对她有意思。”
“有意思如何?日本人能娶她?不过逢场作戏!哪怕是她不肯,架不住家里人愿意呢?“金厅长胸有成竹。他们靠什么起家的?捣鬼的祖宗!“我查过她家的底,这事不难弄。把你害成这样,让她守一辈子活寡,都不算辜负!你,”他原想替儿子鼓鼓劲,结果瞧见儿子裤裆处渐渐现出一团深色的渍印,咂了咂嘴赶忙瞥过脑袋。他抽出上衣口袋的丝质胸巾,不动声色地掩住鼻子,两眼已经望向门外:“唉,缺了壶嘴把持着,壶里的水稍微满点,都会漏出来。真是不顶用了!往后,你多换几身衣服,就在家里老实呆着,省得跑外面露馅。外面的人还不知道这里面的事儿呢!”
金厅长抖抖脚,急若流星地离开了棋牌室。
这一夜沈紫都睡不踏实,总是想着夏芳芝的事。半梦半醒的捱到第二天清早,鹰司信平过来,她才将这件怪事跟他说了。鹰司信平先是吃惊,到底还是不相信有人绑架。他帮着打来洗脸水,一边把毛巾递给她,一边劝说:“可能是她临时有事走得急,忘了跟你说一声。你要真不放心,等会儿我回学校看看。正好从医院拿了些急救工具,要送去学校,周末我还有一堂课。”
“你现在还抽得出时间教课?”沈紫接过毛巾,有些意外。
他勉强笑着:“不多。一个月里头,最多一两回。只是有时候,觉得挺,挺难为情的。”
“要真觉得不自在,这事还是算了。不能总耽误你。”沈紫弯下腰,忽然盯住水盆里的倒影,不知母亲和叔叔会不会发现自己变了样,没往先看着精神。她掬起一捧水,拼命往面上浇,想洗掉一身晦气。
没过多久,许崇业也来了,一瞧夏芳芝不在,还纳闷:“芳芝呢?昨天不是说好一起接你出院,中午聚聚的吗?”
“小紫说夏芳芝昨天无缘无故不见了,怕出了什么事。”鹰司信平不想插手沈家的事,顺势说道:“许大哥,麻烦你先送她回家。我等会儿去学校找找夏芳芝,到时候再跟你们会合。”
许崇业点头附议,先帮着沈紫打点要带走的东西,两人先动身回沈家。路上许崇业总要提起沈家的变故,但见她忐忑不安地趴着车窗张望,便知道她思家心切。一时间,更难启齿。
到了沈家门口,沈紫一眼发现两扇大门各封着一张白纸,这可是家里办过白事!她突然从车里坐直身,急忙追问许崇业:“许大哥,这究竟怎么回事?这,这是我家吗?没走错?”
许崇业沉默片刻,长叹道:“小紫,你自己进去看看吧。我不便陪你,只在这儿等着。”
一听这话,沈紫眼眶都红了,下车那会儿险些摔了一跤。她跌跌撞撞地跑进家门,只看见门房火急火燎地从后院赶过来,身上还挂着厨子的围兜。门房先是一愣,后半才生硬地喊了声小姐,仿佛多少个年月没见过般的疏远。沈紫问他家里谁过世了,门房扬起下巴朝里屋一努,说二老爷。沈紫当下膝盖就软了,难以置信地反驳:“叔叔身体一向硬朗,怎么可能是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门房没敢回话,正好东院传来吆喝声,他焦急地左右张望,就等着回去复命。沈紫恼得丢下门房,一个人冲进叔叔的卧房,一推开门果然见到条桌上摆着他的牌位。
人一走,床铺也尽数收走,露出炕头原本的灰色。那些亮色的瓷器和摆件,纷纷罩上白布。也不知多久没人清扫,布上都落了一层灰。屋里有张叔叔去年春节提笔写的‘福’字,已经被人撕去大半,黏在墙上的残余面目全非,冷飕飕的穿堂风一过,说不出的飘萧冷清。
这里已是冰窖。
沈紫的手还搭在条桌上,腿却慢慢往下坠。跪下来时,她受过伤的地方一阵生疼。可她觉得这种痛远远不够弥补,没能见上叔叔最后一面的遗憾。她很想当着叔叔的牌位挤出一星半点的眼泪,就像许多送殡的孝子那样号啕。奈何她酝酿了多少情绪,攒足了多大的气力,还只能跪在那里,一声不吭的静默着。
她的头越垂越低,视线越来越模糊,门外扒拉进来的阳光照着她的脚,却照不暖僵直的身子。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蓦地吐出一口气,犹如鼓鼓囊囊的水袋突然破了口,内里的东西便一股脑倾泻而出,气势汹涌。待到情绪无可遏制,她才悲戚地喊了一声叔叔。
叔叔自然听不到了,也就香炉里还没冷透的香灰还记得。
哭过一阵,沈紫失魂落魄地往母亲房里去。刚到门口被路过的厨娘叫回来,厨娘意思是母亲喝了药刚歇下,且让她多休息会儿。沈紫这才发现,东院原先的围墙敲掉了,重新往外面多圈了些地,另筑了一道墙。侧边开了个小门,方便门房往来端茶递水的。她再往家里细看,原先熟面孔的男佣人都不见了踪影,连舒儿也不知去了哪里。
东院的划拳声,麻将声,连着唱小曲的混在一处跟炖烂了的大杂烩,围墙外头的人早已不堪其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