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宪兵队来了，浪人也被送走，他才彻底松懈。再回头去看沈紫，发现她已经不在了。有那么一瞬，他想或许冷静冷静也好。到底还是放不下，快步追了上去。刚闹出浪人遇害的案子，新市街到火车站一段路便添了不少警察厅临时调拨的治安队，配合宪兵队加强夜巡。协和会是必不可少的，新市街本就是有钱有权人士的聚集地，哪里敢马虎？好些街口都设了关卡，协和会逮到不顺眼的先拳脚伺候，再进行拷问。有时候巡过来的警察跟他们稍打眼色，让他们从倒了霉的路人身上讹点小钱。遇到开美国车的，盘问前还会跟后座的主人点个头，若没多大事，便让司机快速通过。
鹰司信平眼看着倔脾气的沈紫只顾埋头走，怎么喊都不应声，急得一把拉住她的衣襟，指了指前方的豺狼虎豹。沈紫正在气头上，眼里谁也容不下，纠缠间脚踝一扭，扯动了刚恢复的旧患。她立即蹲下身，一边摸脚一边咝咝地喊疼，听到头顶传来叹息声，心下更加恼火，吵嚷着：“别跟着了！还嫌不够烦！”
她一喊，远处还在侃大山的警察立马盯上他们。鹰司信平当下并不理会协和会员和警察，反倒蹲下身，让她爬上来，“想平安出去，现在就上来。离开这帮人，我再也不会管你。”
沈紫咬咬牙，只好趴在他背上。不经意地，下巴蹭到他的脖子，一股清新的皂香从他领口飘出，让她记起在狭窄的日式旅馆，空气中弥漫的不仅是纠缠不清的喘息，还有他身上独特的味道。那个因为记忆而升华的气味，如今正试图融化她的心。认真想一想，或许他们谁也没有错。只是感情上，她很难释怀。
趁着协和会的人正在查验鹰司信平的证件，她附耳说：“等会儿过了关，我自己找辆黄包车回去。”
鹰司信平眉头一拧，“都什么时候了，还耍性子。要怨我哪天不行？人身安全不要了？”
旁边的警察听出两个人在闹别扭，没皮没脸地笑起来：“嗬，跑这儿耍嘴巴皮子？炕头再闹也不迟！”他也瞅了眼证件，“哟，还是日本人？别是冒牌的吧？那个谁，会日语的，过来验验真假。”警察叫来协和会一名日语通，专派他跟鹰司信平切磋。警察的眼睛也没闲着，不住地打量沈紫，突然扭头招来另外一名协和会管事的，说：“喂，小陈，还记得前几次饭局，我那个一喝酒就满嘴跑火车的上司不？喏，这个是他妹妹，我在监狱见过一回。前阵子跳楼的女学生，就是她。你可见过没有？”
叫小陈的还真跑过来看，边看边咂舌：“啧啧啧，可惜了。原以为是个三贞九烈的，闹了半天，相中的日本人得是年轻的。长得挺好一姑娘，唉，白瞎了。”
那声叹息拉得尤其长，气得沈紫恨不得撕烂了他的嘴。也是鹰司信平跟日语通对话太专注，没听清其他人的说话内容，后面感觉这帮人笑得不怀好意，便问沈紫：“怎么了？他们说你了？”沈紫不搭腔，脸憋得通红。
警察有话说了：“没说她，说她哥哥。那可是个人物！不在咱们警队混，跟个学戏的搞上了。还是别人倒贴他！”小陈接过嘴：“哦，沈思远啊！我听说他一直托戏子跟协和会的武爷搭上线，想进协和会来着。”
“我若是武爷肯定不得要！自己亲舅舅被人羞辱了，他倒一点不伤心，事后也不问人过错，东北爷们要都这个操行，我他妈都跟着磕碜！”警察吐唾沫准心不够，喷到了自己鞋面上。他跺跺脚，继续扯闲篇：“他那个舅舅可真惨，天生的废人，还被一群晚辈扒了裤子，当猴儿耍。他自尽，说明还是个有血性的汉子。比他侄子强，强得多！”
沈紫顿时从鹰司信平背上滑下来，追问警察：“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废，废人是什么意思？”
警察讪笑：“废人就是阉人！那帮猴崽子没见过太监，这不开开眼界，结果出了人命。你哥哥了不起！”他竖起大拇指，真心实意地佩服：“你舅舅被人脱光了裤子满院跑的时候，你哥哥可是看得清清楚楚！人才，人才呐！”
闻得真相的沈紫，僵直着身体，脑子里跟放了一连串的炮仗，炸得全然没了知觉。鹰司信平收回日语通递来的证件，催着要他们放行。看他们眼珠子总朝沈紫脸上转，似乎存心要看女人哭，恼得他一脚踹开临时搭建的栅栏，用日语很不客气地骂了句重话。有人不服，刚站出来说你不能妨碍公务，鹰司信平直接背起沈紫，踩着栅栏往前走。警察还要追着问，忽然有灯打在脸上，赶紧用胳膊挡住光。过一会儿，渐渐驶近的汽车停了下来，有名日本政府官员从车里探出半个脑袋，用日语呵斥了一通。这些人不管听不听得明白，照旧鞠躬说はい，也没心思再刁难鹰司信平和沈紫。
鹰司信平看了看车牌，知道伊藤清司在里面，肯定是为了浪人的案子特意赶来一趟。可他假装没看见，只背着沈紫继续找黄包车。那名日本官员及时走下车，毕恭毕敬地跟他行礼，然后在他耳边说了点消息，便再次鞠躬退回车内。
鹰司信平愣在原地，感觉沈紫哭湿的后背更凉了。
回到车内的日本官员，在车开动后，好奇地问一直沉默不语的伊藤清司，“厅长，真能拉拢鹰司先生吗？”
“当然。我们流的可是一样的血，好的坏的，都会继承下来。”人性的共识，伊藤清司一向很有把握。他摩挲着下颌，状若沉思：“那个人救活了吗？”
副官摇摇头：“送治途中已经断气了。”
“死了无所谓，要死的有价值才行。晚宴的名单查清楚了吗？”
“已经查明，请您过目。”副官将晚宴出席宾客的名单交给伊藤清司。
伊藤清司看了看名字，仰头先笑了起来：“满洲里的会议肯定还是老样子，不如会前邀朋聚友聊聊天，喝喝酒有意思。让人盯着点。今晚，就让他们好好聚一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