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哭沈紫心里被人揉碎了似的,不知是该先哄母亲,还是教自己要乐观。她背过身偷偷抹掉眼泪,接过小丫头手里的药,“妈,先把药喝了。再搁着,就凉了。”母亲摇头叹气,执意不肯喝。这会儿,她才瞧见母亲腕上常戴的金镯子没了,那还是姥姥用自己嫁妆打的。念珠倒是摸得光滑润泽,可哪里比得上金镯子的意义大。她不敢直接问母亲,还是软着语气劝母亲把药喝了,不然又白糟蹋钱。听到‘钱’字,沈氏这才不情不愿地喝了药,喝完又歪在经书中间,喘着粗气。
沈紫把小丫头拉到一旁,追问金镯子的事情,才知道母亲把封箱的嫁妆都贴给大哥做买卖,还有支付佣人的工钱。她叹口气,头脑又开始发胀。坐回母亲身边,一抬头便看见母亲塌陷的面颊,连额头生出的横纹都在絮叨生存不易,让人看着生出许多绝望。沈紫没吭声,沈氏也没问她在医院的事情,放空着眼神,有一茬没一茬地说:“紫儿,你去过你叔叔的房间吧?这事,想开就好。我倒是羡慕他,走得早。活着,还得熬,还得操心。”
往常沈紫还会规劝,现在她只是垂首不语,静静听着。母亲要的不过是个老实点的听众,不需要什么点醒人的建议。为了儿子,把她掏空了都是为人母应当做的。她觉得自己足够伟大,所以维护起儿子也是理所当然。不过说完大哥的不容易,她总算觉悟出小儿子的不懂事,喘着气骂:“你二哥已经没用了!害了你,又害了你叔叔。好好的差事还被自己弄砸了!从你叔叔私宅里抢出来的值钱东西,也还了赌债。他还剩什么?让他卖苦力不肯,让他软和点再求求人,把差事捞回来。他不肯,就是不肯!”
沈紫还是那句老调常谈:“妈,您先把身体养好吧。儿孙自有儿孙福,您能管到几时?”
沈氏又闭上眼,叹气:“唉,我看到死,这心也闲不下来啊。”
有了母亲这句,沈紫已无话可讲。她开始撇过头,从窗户里瞧见舒儿正跑过来,便劝母亲喝过药好生休息一会儿,晚点她再来。母亲点点头,又重新躺下小憩。
她快步走出门口,两个人一见面便热乎乎地拉住手,舒儿都高兴得蹦跶起来。过了一会儿舒儿又开始抽泣,抱着沈紫满腹委屈地说:“小姐,你可回来了!”
沈紫扶住她的胳膊,看她脸上的粉都化开了,黑不黑白不白。唇上还涂着艳丽的红,因为哭泣,都蹭到了唇线外围,无端端把她的年岁多加了几笔。再回到她的打扮,也是轻浮得不像话。虽说是改良过的旗袍,开的岔超过膝盖一大截,稍微动动便能见到白嫩的大腿在眼皮底下晃荡。让她穿这样去伺候前面的男客人,安的什么心!沈紫用不着再说什么,只将舒儿脸上的妆全擦掉,拉着她去换衣裳。刚经过东院,大哥沈思成气鼓鼓地跑出来,一看到躲在沈紫身后的舒儿,便使出吃奶的劲要去拧她,被沈紫一掌推开。
沈思成眼一瞪,举起金刚指,便骂:“怎么着?我还不能教训一下底下的人?她这个月的工钱可是我付的!再说她当年的卖身契可写得清清楚楚,生死都不能赖人!我就算失手打死了她,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现在不过让她干点活儿,怎么?你还敢把她叫回去!太不讲究了!”
“讲究?讲究就别把老娘的嫁妆卖了,拿来贴补自己啊!你在外面多少年了?一点积攒没有,还总朝家里人要。原来是叔叔给,现在叔叔没了,你就惦记起老娘那点儿家当了?可真讲究!”多年没见,沈紫原想该有的礼节不能丢,这会儿听了这些丧心话,干脆什么情面也不讲了,泼辣一回。见大哥气得脸上的肉疙瘩都在抖,她一叉腰,继续回嘴:“往后我要是嫁了,你是不是还得惦记彩礼呢?”
“长兄如父,本来就得我管!”沈思成据理力争。
沈紫啐了一口:“做你的春秋大梦!还要点脸不?我的事且不论。舒儿的卖身契叔叔老早就烧了,哪里还有卖身契?即便有了,你敢随便打死人?又不是你家里的猫儿狗儿,她是人!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点道理不懂?哪怕是前清,也没有随便打死人说得跟踩死蚂蚱一样容易的事!你要当这个家,我没什么可说。舒儿不能跟着你。家里佣人的工钱到底谁给的,别装作不知情!我现在也不计较这些,她欠你多少工钱?我打欠条给你,最快下个月可以还上。若是过了期限,该多少利息就多少利息。不占你便宜。”
“那可不成!现在许多客人就是认她,我再找个模样干净的女招待,可比她要费钱!不行,我不答应!”
“若是把人逼急了,会做出什么事,可真不好说。比如,你私卖鸦片?私自聚赌?”她知道这是割大哥的肉,干脆刀子下得更狠:“被日本人逮到,连皮带骨都给你吞了!你要出了事,可就便宜二哥了。老娘最后一点老底,肯定得归他。我是捞不到的,你也清楚。”
她还是好心说了一句:“大哥,你要做买卖是好事。可有些偏门不能干,丧了自己的良心,还容易搭进一条命。你在外面漂泊这么些年,就不图个安稳吗?”
‘飘泊’这个字眼犹如一把刺,重重戳进沈思成的心坎里。年轻时的浪迹天涯,到了中年不过是场荒唐梦。现如今他回来了,图的便是个安定。
或许是看出他在犹豫,沈紫也不再多言,只说:“就这么地吧!”便拉着舒儿回自己屋。
沈紫本来想让厨娘烧些水,好好洗个澡。一想到家里的情况,也省得劳动大嫂子。况且帮舒儿换衣裳那会儿,舒儿也提到过,大嫂子如今不仅要顾着老太太的饭菜,还得多备着车夫们的。那些人都是按月给钱,饭菜不难做,左不过炖菜多。她也问到二哥的近况,舒儿听跟大哥有钱银往来的巡警嚼舌根,说他如今丢了差事,人也废了,陪着戏子出出入入,被人养着。后面的事,沈紫不想再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