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拉住厨娘,连声问:“嫂子,家里怎么成这样了?东院没有再租给司信少爷?”
厨娘带她往僻静地方坐着,恼悻悻地说:“别提了!自从二老爷过世后,家里已经不成样子了。大少爷奔丧回来后,没少跟二少爷结怨,两人上回还当着外人面干了一仗。司信少爷上个月就把东西搬走了,现在大少爷把东院改头换面,又弄餐厅,又搞点赌局。前阵子雨下得多,隔壁几条街的露面都翻起来,一趟一脚泥,很是不好走。经常在那边聚集的黄包车也改走咱们门口这条道。借着原先挑筋教的光,修的道路可结实着,从来也没下个雨泡烂的。大少爷就动了心思,另辟了一点地方,让附近停留的车夫们上这里吃饭,下雨也能来避雨,闲暇了摸把牌也可以。总之,就是想方设法掏卖苦力那点儿钱。”
“拉人力车的能赚几个子,还舍得这样开销?”
“小姐你是不知道!”厨娘悄悄儿地凑近她,压低嗓子:“大少爷私底下还搞了点大烟,有些年纪大点儿的,抽几口有劲,才能继续拉人呢!他要的又比外头烟馆的便宜,当然不愁没生意。只是委屈舒儿,被拉到里面当什么,招待。好像叫这名儿。大少爷说了,外头都时兴女招待,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可不勾点儿生意嘛。”
沈紫一口气没憋住,立马弹起身:“舒儿可是我身边的人!她才多大啊,怎么叫去干这些事!”
厨娘无奈地摇头:“有什么办法呢?现如今除了我,舒儿,门房,也就伺候太太的丫头还在。我们的工钱大少爷和二少爷对半分,大少爷生怕吃了亏,有事无事都会叫上咱们搭把手。舒儿还好些,若是前头有人给点赏钱,她可以留两成,余下八成给大少爷。小姐,你是不知道,当铺被冯掌柜顶了去,每年分点红。这哪够开销的。大少爷想这么点歪门生意,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总比二少爷强!”
“强什么啊!私卖大烟可是犯法的!万一被人抓住,是要坐牢的。大哥不清楚这个理?他不清楚,二哥不会提点着?如今鸦片可都是日本人操纵,要交税的。敢绕开他们,这不是作死!”沈紫又气又急。
厨娘原先还怨叹,这会儿又开始帮腔:“经常在咱们这边儿巡逻的警员,大少爷说也是给过好处的。他不过赚些薄利。这个月家里的开销二少爷一分也没出,全靠大少爷顶着。不是我当你的面损他,他可真不是个东西!害死了二老爷不说,自己的工作也丢了,如今还游手好闲跟着唱戏的混,能有个什么好!”
“叔叔的死和他有关系?”在沈紫眼里二哥确实一无是处。可让她相信哥哥干得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感上又着实接受不了。她和二哥跟着叔叔的时间最长,哪怕叔叔平日里总教训他,背地里都会嘱咐厨娘在哥哥碗里埋个蛋,说他还在长身体。或许哥哥早已淡忘,也或许他从没想过外表严峻的叔叔也懂得疼人。可终究是他们唯一的叔叔。“二哥,他,他怎么会。”沈紫颓下身子,又坐了回去。
厨娘嘴里并没闲着,从沈思远如何骗家里人,又如何去了二老爷的私家,带着人逼得二老爷羞愤自尽。到底他们也不清楚,二老爷如何羞愤到了必须自尽的份儿,总不至于藏了几幅算不上值大钱的古董字画,就得以死谢罪吧?横竖是沈思远的错。念叨完沈思远,又指责二老爷养着的妇人不是,人可是在她家里出的事。即便不算是正经夫妻,好歹也得戴个孝,哭个陵。二老爷可没少砸钱贴补她,还有她那个拖油瓶的儿子。说到厉害处,厨娘义愤填膺,恨不得将沈家的败落归咎到一个妇人身上。“就是个狐狸精,祸害!害了好好一个正经爷们,又坏了年轻的!”厨娘呸了一声,觉得地上的唾沫星子都比那个人干净。
她的话自然是夹带了不少私货,要弄清楚整件事,也只有妇人最明白。可沈紫心里是害怕的,放在心里揣测总归还有几分不信。倘若当着面问出了实情,她是连一分替哥哥兜着的情分都没了。得知叔叔出事那天正是她跳楼的日子,她在极长一段时间里都缄默不语,没有泪,只有无穷无尽的迷茫。
后半还是厨娘唤她,说太太醒了,让她去看一看。她闷声点头,觉得身体轻飘飘的,站起来时仿佛随时都能歪下去。幸亏撑住院子里的老槐树,也就它还清清静静,谁都不搭理。
“嫂子,麻烦您等会儿把舒儿叫出来。您是知道的,我打小跟她一块儿长大。”有些话她不必说透,但凡还有人情味的都明白。
厨娘连声说好,走前长长拖了一口气,“唉,这家也不知道还能不能长久呢。唉,都怪那个害人精!”
沈紫的头很疼,也很重,听到母亲房里不断传来咳嗽声,她的脑子仿佛被人一拳一拳地往里砸,都快捶烂了。好容易摸进房,她见母亲歪靠在炕头,小丫头捧药也不肯喝,手里不停掐着念珠。经书摞得像宝塔,压在床头两侧,让她左右不忘赎清业障。她又扫了眼,梁柱上还贴着道家的符文,门上也有,墙角根也有,弄得好好的屋子妖气冲天。
“妈,我回来了。”她轻轻唤,又轻轻往床边靠。
沈氏还是掐着念珠,合着眼:“想是业障清了不少,我都听到紫儿的声音了。”
身边的小丫头扬声笑:“太太!真是小姐回来了!您瞧呐!”
沈氏一睁眼,果真是女儿回来了。顿时哑口无言,待摸到女儿的手,女儿的脸,才缓过一口气:“真是紫儿回来了!身上都是热乎乎的,可不是在做梦了!紫儿啊,你怎么才回来了。妈都知道,你遭了多大的罪!都知道!”她开始呜咽,继而哭号。还是沈紫及时把住母亲激动乱抖的胳膊,帮着抹去泪水,也屏住自己的呼吸。
她不敢哭,还要艰难地露出时过境迁的淡然:“妈,您别哭啊。您看,我这不是好端端的?”她往屋里绕了两圈,忍着疼又跳了几下,哄劝道:“是不是健康着?还没落下什么毛病。我都觉着自己胖了呢。”
女儿费心思的劝慰,沈氏哪能瞧不出。只好由着她诓骗,又不甘地唠叨:“我看着还是瘦。若是往常,肯定让厨房弄些好吃的养养。如今,如今,”如今沈家的境况,她除了哭还能怎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