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
沈紫匆匆洗过手,跟舒儿交代一声,朝着牵拉的风筝线方向小跑。她看到马路对面有一群放风筝的少年,便小心翼翼地绕过风筝线,在他们中间不断穿梭,并没有寻到熟悉的那个人。忽然,口哨声骤响,风筝线被他们集体掐断,放这簇‘丁香花’尽情游弋在晚霞与蓝天之间。少年们也如四散的鸟儿,很快跑开。
沈紫左右张望,街面上除了奔波生计的车夫,也就一位无家可归的俄人流浪汉拉着和他头顶八角帽一般破落的手风琴,穿街走巷继续游荡。零星几株榆树最近结了果子,引来好些乌鸦落在上头,呀呀地叫着。她正觉得厌烦,一转身眼前突然多出个戴面具的人。那人轻轻笑,就跟面具上描绘的笑脸人一样,大概也是弯弯的眼眉,月牙形的嘴。
他取下面具,本人还是好看得多,在沈紫见过的人当中,他是唯一能让俊秀与英气并存的男子。只是当初没留意,现在她才看仔细,原来他眉毛里藏了一颗痣,如朱砂误点了一笔,让与生俱来的****蕴藏于此。
“我回来了。”他温柔地说着,把面具倒扣在她的面上,想遮住她的一颦一笑,想遮住无数个日夜总会蹦出来的幻影,更想替自己挡住来不及阻止的悸动。
沈紫木讷地捧着面具,透过两只‘小天窗’去看他,想到分手那日的告白,一晃他回来了,她却另有了心上人。明明想说的话很多,到了这一霎,竟然意外的沉寂。她只敢缩在狭窄的位置,明目张胆地细看他的五官,与其说是羞怯,不如说是时过境迁之后的窘迫。
她还是努力摆出大方的样子,放下面具,“欢迎你回来。”
毓启仍是笑:“别来无恙吧?看见你还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丁香花的风筝,该不会是你放的吧?”这种话应该问得欢快点,可她笑起来总像在哭。
毓启俯身盯住她,“你还能笑得再好看些吗?我是回来了,不是去了。干嘛搞得悲悲戚戚的?难道丁香花不好看?”
沈紫狼狈地别过脸,没说话。过一会儿回瞪着他,把面具还回去:“喏,给你。”
“送给你的。这是萨满教的女神面具。”他最乐意看她茫然的样子,透着一股子傻劲。而他越是笑,她越觉得困惑:“萨满教的面具不是祭奠才戴吗?记得,你们满人不是最信萨满教?随便拿出来给人不会冒犯神明吗?”
“咳,满天都是神佛,哪里信得过来。宫里还敬过格鲁派的喇嘛呢,康熙爷不也废过他们的活佛。当做寄托便好,认真可就麻烦了。”毓启浪荡惯了,对这些压根不在意。他喜欢的,不过是上面的原始图腾,“这是鹰星女神达拉代敏,女英雄一样的神灵。唔,跟希腊神话里的雅典娜女神有些类似。都是凭靠自己的力量,战胜邪恶。现在送给你了!”
沈紫很喜欢这个典故,也喜欢不同宗教衍生出的特色文化。接好面具,她笑盈盈地反问他:“你送我这么大的礼物,我也没什么好回礼的,请你吃顿家常便饭如何?”
“你亲自下厨?”毓启挤着眉,有些不信任。
沈紫不乐意了,“怎么?以为我十指不沾阳春水呢?若是锅包肉我可能做不来。凉拌菜,大饼子,炖菜还是会的。”
“下次吧。”今天刚下火车,他就趁空溜出来。再看看怀表,时间都要过了,可见她一脸失望,柔声解释:“这次我是陪着舅舅回来,过两天要去参加满洲里的会议。所以今晚的饭局非常重要,让人候着可不成。”
沈紫不敢耽误他的正事,忙说:“那你赶紧去吧。我白天多半在芸竹学院,你从满洲里回来就去学校找我吧。我想,”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敢坦然对许崇业介绍司信,对着毓启忽然没了胆量。转而笑着挥手:“谢谢你的鹰星女神,改天见。”
毓启怔怔地看着她,久别重逢的激动最终化作指尖一弹,看她吃痛地捂着额头,这才心满意足地扬长而去。背转身的一瞬,他其实是迷惑失措的。有些以为会烂在心里的情感,越发像浸在水里的黄豆,一点点膨大,久之不甘地发出芽来。他当然知道这并非好苗头,可是人心岂非天生善变。如此一想,他又开始放纵滋长。
对于他心思全然不明的沈紫,想的却是另一回事。她感念毓启在自己最烦闷的时刻,给了一场别出心裁的会面,送的萨满面具也特别喜欢。回到家她第一时间把萨满面具挂在墙上,还把跟过来凑热闹的舒儿吓一跳,觉得面具看着慎得慌。沈紫是不怕的,反过头笑舒儿借的老鼠胆。两人刚拌几句嘴,舒儿突然想到件事,提起司信少爷刚才来过。
沈紫一愣,“什么时候来的?”她估摸怕是跟毓启见面那会儿。
果然听舒儿说:“你前脚刚出门,司信少爷就来了。我说你出去看风筝了,他还特意问什么风筝呢,后来才知道是天上飘的丁香花风筝。”
沈紫急得跺脚,“你怎么才说啊!要是我回来晚了,你们先吃,给我留点饭就成。”时间不算久,司信应该没有走太远。只是在追寻的过程里,她不断胡思乱想,会不会司信也看到她和毓启的见面?会不会想岔了?转念想,他们光明正大的来往,司信没那么小肚鸡肠,她若显得慌张,岂不是反倒有事了?
她一路劝慰自己,往遇见毓启的反方向找,不久看到车站附近的打铁铺,司信正蹲在一旁,聚精会神的看着铁匠打菜刀。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猛拍他肩膀,吓得他一屁股跌坐在地。回头看是她,立马转怒为喜,拍拍裤子赶忙爬起来。
沈紫笑他:“你怎么蹲这儿看打铁?瞧你吓的。既然都来了,干嘛不等我回来?”
鹰司信平喜悦的神色渐渐退去,随口说:“我看你家里正在张罗晚饭,我哪里好意思留下来。再说,我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他的话里头夹着不满,脸上却不显现出来,又别过头看打铁。
沈紫拽住他的胳膊,逗弄道:“这打铁有什么看的?比陪我说话还有意思?”
他在思考:“我在想,要不要打造一口刀。”
“什么刀?”沈紫撅起嘴,继续笑话:“你要刀干嘛使?剪指甲呢,还是剃头?”
他忽然一个转身,幽幽地说:“我要一把能直接吞噬对方灵魂的刀。然后不管去往哪里,或者葬身于何处,那把刀都能陪着我,就像那个灵魂也陪着我一样。没有背叛,也无法离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