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时间,沈紫感到手心一空,再回头看,鹰司信平已经大步流星地走向门外。她已是心乱如麻,夏芳芝还有心情开玩笑:“干嘛呢?还不去?诶,我发现那个人还蛮好看的。”
“姑奶奶,你可别添乱了。”看鹰司信平越走越远,她撇开夏芳芝,硬着头皮往前追。无论在后面怎么喊他,他都无动于衷。
追到校门口,鹰司信平陡然间停下来,沈紫还以为是他见到毓启太过生气。自己正想着如何开解,却见校外宽阔的马路旁停了一辆俄式马车。一名顶着酒糟鼻的俄国人坐在后面,见到他们还热情地用中文道了句‘你好’。
这哪里是毓启!
沈紫觉得夏芳芝也太胡闹了。可转念一想,毓启向来放荡不羁,别人觉得滑稽的事,他兴许当成有趣。更何况,夏芳芝骗她干什么?她知道鹰司信平已经很不耐烦,当着他的面表明自己心迹,兴许是唯一的办法。于是她的目光缓缓转向俄人打扮的车夫,试探地唤了唤:“毓启?”
一直刻意埋低头的车夫轻轻叹了口气,扬起头的刹那,摘掉了不和尺寸的毡帽,转手递给后座的俄人。果真是毓启。尽管他还穿着肥大又破旧的俄式上衣,头发也刻意拨乱过,可他这个人是光鲜的。连他的笑容也是:灿烂,热情,让人以为他很好接近。只是他永远摆出玩世不恭的姿态,唯独看着沈紫,他一贯的调侃变得别有深意:“唉,你也太早拆穿了。”
“除了你,没人会这么折腾。”她没好气地瞪着他。
毓启说:“真是凑巧。我本来下午要去办点事,路上碰到这个倒霉车夫的马儿在闹脾气,我就好心给了几块糖,没想到它看我们顺眼了,也就消了气。我看车夫还会吹小号,想着反正也得雇车,一时兴起就要了他的外套,让他坐后面吹曲子,我在前面赶马。正巧经过芸竹学校,想着看看你。”
沈紫还在想怎么接话。
毓启回身扔了一个钱袋给车夫,扬声道:“唉,还是你赢了。”
接过钱袋的俄人在笑,赌输的人也在笑,这让沈紫看不懂了。但她还是板起脸,不悦地问:“感情你来找我,是为了让我看你输钱?”她的音调有些尖利,好像他们的关系并不如鹰司信平想的那么融洽。可是毓启不知真傻还是假傻,她越想显得疏远,他越说得热乎:“你怎么不听听我为什么会输?说到底,还得怪你。”
“怪我?”她糊涂了。
“还真得怪你。”毓启一边抚摸马儿的鬃毛,一边笑着说:“我跟车夫打赌,要是我换了外套,换了位置,打扮成毫不起眼的车夫,你会花多少时间发现我。车夫觉得至少得问个几句,弄不好你还以为有人存心戏弄。我说你第一眼不会发现,第二眼一定能认出来。”
“统共就两个人,不是他,当然就是你了。”
“他也这么说过。可是我告诉他,若是我说对了,也当我输,赌钱照付。结果,我输了,皆大欢喜。”毓启始终不谈如此自信的原因。那个真正的答案,有默契的人自然会懂。
他看看满脸窘迫的她,再看看她身后面色铁青的鹰司信平,忽然轻佻一笑,朝着天空打了记响指。早已准备就绪的车夫拿出心爱的小号,舒舒服服地坐在车上,吹着最轻快的爵士乐,让愉悦的气息包裹每个音符,挑动起那些向往自由的心。课室的窗户前,女学生们争先恐后地探头观望,好奇那个神采飞扬的车夫,也好奇那个壮硕的小号手。其中有两名唱诗班的女学生,也大胆的跟着旋律应和,让车夫为之振奋,吹得更加卖力。
当所有人都在音乐里寻获到一份快乐,只有鹰司信平是个例外。他的自信,骄傲,以及胜券在握的神气头,显然没有派上任何用途。最可耻的是他竟然羡慕自己的情敌,活得如此恣意,如此随性。这是他一直追求,却始终藏匿于循规蹈矩生活以外的,不切实际的奢望。他开始动摇,甚至怀疑起没有任何错处的沈紫,总以为她眼中流露的焦急,是因为心事被人发现的困窘。甚至发现她有张嘴解释的举动之前,他及时举起手,一句话都不想再听。
这时毓启抓紧手中的缰绳,扬声道:“行了,见也见过了,输得也算痛快。下次再见,可就是满洲里回来以后了。”他大喝一声,马儿飞跑出去,倒是最后那句话烙进了鹰司信平的心里。他的妒火沸腾了全身的血液,也烧掉了勉强撑到现在的理智。曾经的绅士一瞬间化成一股风暴,几乎是连拖带拽地将沈紫拉回学校,锁上了办公室的门,也锁住了慌乱无措的沈紫。
他看着脸色苍白的沈紫,为自己的懦弱感到羞愧,可他已经冲昏了头,觉得禁锢住彼此才能摆脱那个甩着马鞭、意气风发的身影。他要从她心里将此人连根拔除!若是可以,他宁可拿自己的心去替换,重新再塑造一个记忆。在那个新的邂逅里,他才是最初,也是唯一。
沈紫感到害怕,却没有抵抗,只是屏住呼吸慢慢向他走近,轻轻地说:“司信,你,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若是有,咱们坐下来好好谈一下。好吗?”她的手刚碰到对方手臂,反被他一把捉住,稳稳地摁在椅上。
鹰司信平的双手沿着她的胳膊慢慢下滑,也让自己的膝盖软了下去。他知道现在的气氛很可怕,除了继续回避她的目光,游走钢丝般的理智仿佛随时都可能倾塌。
“不要动,坐在这里就好。”他埋低头,从胸腔处深深吐出一口气。似乎不这么做,便不能很好的张开嘴,“我并不想伤害你,可是,丢了自信的感觉太糟糕了!”说着说着,半蹲的姿势渐渐变成了他最喜欢的跪姿。
因为习惯,他的告白不知不觉转为母语的呢喃:“在你的心里,或许会觉得我这样的男人差劲透了!一天到晚只会在嘴边不停唠叨:我喜欢你,我喜欢你。表现得多么在乎。一遇到令自己有危机感的对手,就忘记了想要独占你的决心,反而将怨气撒在无辜的你身上。真是个懦夫,可怜虫!可是怎么办才好?明明知道自己很混账,却还冲动的想对你干出更混账的事,以为、以为只要达成目的就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