驹井的调查结果很有意思,指出与那杯净化过的水有关系。好事之人开始对石井的净化工程冷嘲热讽,说他设计出的滤水器就是个大筛子,只能筛掉泥块,筛不掉致命的病菌。渐渐地,关东军内部甚嚣尘上,那些一早对他不满的军官,纷纷质疑军部自掏腰包养活的防疫给水部,只是养肥了石井一家。甚至有人将他在哈尔滨一天数次逛妓馆的放荡行为,归咎于上级永田少将的偏袒。而统制派龙头人物永田,近期大刀阔步的人事变动政策,使得统制派与皇道派的斗争进一步激化。
这样的谣言,在陆军医院的日本医生口中也有流传。此时,沈紫已经快要伤愈出院。她只是偶尔见到很少交头接耳的日本医生们,有阵子经常聚集在一起窃声议论。
临出院的头天早上,鹰司信平兴致勃勃地跑来,说一起出去逛逛。沈紫早就憋坏了,哪能不乐意。只是她最想回家里看看,但听他的意思,目前只能在陆军医院周边的范围,不能远行。她发愁地看着身上的病人服,又抬头看他:“我没有别的衣裳,怎么出去呢?”
她刚说完,鹰司信平藏在背后的一只手,拿出漂亮花签纸包裹的四方形盒子。他努了努嘴,示意她打开看看。沈紫拆开包装,看见盒子最上层摆着一对珍珠耳环、黑色波点的缎带、以及搭配好的高跟鞋。下面则是一套粉色小洋装。她下意识地摸起已经闭合的耳洞,忽然不乐意地嘟囔起来:“你心也够细的,只怕我耳洞都封上了。岂不是白费劲了?还能退吗?”
鹰司信平凑过脸,仔细检查耳洞,又用手捏了捏,回身问护士要了酒精和棉签。他认真地消毒耳钉和耳垂,然后将耳钉轻轻穿过长了‘小米粒’的耳洞。期间一直屏气凝神的沈紫耳根子仿佛被火燎过,红得发亮。她不过用余光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一眼,怎知他专注的神情竟惹得她心跳加快,面若红云。直到他说好了,沈紫才惊觉两边耳环都戴上了。
“你把衣服也换上,然后再一起看。”他笑眯眯地藏起镜子,带上了门。
他一走,沈紫顿觉轻松。她跌坐下来,侧身看了看平摊在床上的洋装。衣服是真好看,她还是头一次穿如此高级的洋装:浑圆洁白的珍珠纽扣,配着一圈银饰的边。细节处哪怕是一个边角,缝纫手艺都无可挑剔,处处透着档次。她不知怎地,心生怯意,有那么一瞬联想起两人悬殊的地位。他那样身份的人,是不能随便婚配的吧?想到这里,她心里小小地失落了一下,但很快又打起精神,理解成不过是好友。许多不知不觉萌芽的感情,或说是错觉,便能定义成对朋友稍显过分的关心。那只是关心,并不是交心。
她安慰自己,重新将视线集中在漂亮的洋装上,开始幻想穿上它的感觉,或者说是给他的感觉。她把女孩子对于美好的幻想付诸于此次的装扮:粉色的洋装,双辫绑了波点的蝴蝶结,刘海刻意往前拨至眉间,再搭上白色的丝袜。从头到脚整套下来,人也跟着脱胎换骨,比之前更添几分少女的娇俏,又不失清新。这是鹰司信平见到她的第一感觉。尽管他挑选衣物时,早在脑海幻想过千万遍,料定这套肯定合适她。只是没想到,眼前的人永远比脑海里的影像更胜一筹,也更真实。
他痴傻的望着,不知不觉中,嘴角已经勾出一道弧线。这倒把沈紫羞得耷拉下脑袋,揪起辫尾,盯住皮鞋面,扭捏道:“好,好看吗?”她舌头在打结,心肝也跟着颤,觉得好端端一句话怎么说得这般做作。
站在病房门口的鹰司信平还没回过神,只顾咧嘴笑。沈紫臊了,昂起头一巴掌扇在他肩膀上,愤愤地撅嘴:“不好看也吱个声啊!就会笑,难看也不带这么直白的!”
鹰司信平听她误会了,赶忙解释:“不是,是太好看了。所以,傻了吧唧的。”
“你才傻了吧唧的!”沈紫回骂他,背过身又笑,“老套错词,活该!”
自知理亏的鹰司信平尴尬地搔搔脑袋,没脸没皮地凑上前,拿胳膊去撞她。她撇嘴转身,他再撞,磨到对方受不住他的赖皮劲,求饶道:“行了,我脑袋都晕了!不是要带我出去走走吗?去哪儿啊?”
“你不是想看花吗?我知道附近有条路,街边的丁香花都开了。”他想去牵手,没好意思真伸过去,最后变成拽袖子。沈紫偷偷地笑,觉得他的分寸有时候可爱得厉害。
他们跟过家家一般,牵着彼此的袖子,慢慢走着。快到医务室时,鹰司信平听到日本大夫们在讨论一些不好的传闻,其中包括驹井跟沈紫的****史。他当时并没有发作,只是沉着脸拉沈紫下楼。出了住院部,沈紫问他究竟什么事,他也不吭声,过了一会儿却笑着拍拍脑袋,双掌合十:“哎呀,抱歉!能不能麻烦你在前面等我一下,我有样东西掉在走廊了。可以等我吗?”
沈紫以为他真掉了东西,急忙催他回头找。
鹰司信平一阵风似的赶回嚼舌根的两名日本大夫跟前,不由分说地一人赏了一拳。当着茫然不解的众人面,他话说得很轻,含义却很重:“一个女孩为了反抗凌辱而悲愤跳楼,她要的不是你们今天的讥讽,或是流转于不同人嘴里不同版本的谣传,她要的只是作为人最基本的一点尊严。你们给不了,也请不要当做无关自身的笑话来谈论。说什么她和驹井大佐早有****,捕风捉影的事情也该是你们这群带着帝国意愿,前来中国效命的学界人士该讨论的吗?现在,你们是不是打算再加上我?附注一下鹰司家的身份?我管不了你们的嘴,但我有本事管住你们的命。不要怀疑。”
此言一出,无人敢应,也无人敢再看他一眼。
鹰司信平悻悻地回到楼下,注目飘着零星飞絮的柳树下,那道粉色身影。待到她回眸一笑,他的心情豁然开朗,羞怯地笑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