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一变暖,医院东面的柳树纷纷开始吐絮。微风拂过,白色如雪片的柳絮漫天飞扬。
沈紫有几次看见柳絮飘进窗台,还以为是误闯的春雪。毕竟病床离得远,虽然知道这东西讨厌,倒也没太大不满。值班的护士如果撞见,肯定会飞速掩上窗户,抖掉柳絮的同时还得低声咒骂几句,顺带抱怨地说:“听听,隔壁犯哮喘的每天得发几次病。同病房的先前老投诉,现在也跟着没玩没了的咳,可得累死我!”末了又嘀咕:“那帮日本大夫和护士可不得沾边,跑腿受累的脏活都甩给我们,就这样每月工资还比他们少二十块呢。二十块呢!”
护士图一个痛快,埋怨完了,沈紫都会宽慰她:“真是辛苦您了。”
不知是为了等一句表扬,还是觉得有人肯听牢骚,护士的脸色显然和善许多,出去的时候还会小心拉上房门,嘱咐她别忘了吃药。沈紫很能理解护士的苦闷,那些病人也有点欺负人,总挑她当班的晚上整宿整宿地闹腾。沈紫已经好几回在深夜被他们此起彼伏,叫护士的呻吟声吵醒。
日本大夫面前他们可不这样,只要日本大夫们一出现或者当值,他们的咳嗽都是数着用。护士说他们就是一帮子拿腔作势的二鬼子。沈紫也讨厌这些人,跟协和会是一样的。
隔壁有个断了手的二鬼子,半夜摸错了病房,差点要顺着爬到沈紫床上,还是沈紫警觉性高,一瞧见不对劲立马喊人。得亏那晚是相识的护士,东北女人的凶悍全使在了二鬼子身上,边提溜对方的耳朵,边放炮仗般开骂:“都缺胳膊断腿,还没安好心眼!跑人家大姑娘病房干什么玩意!”
事后,沈紫还担心护士被人报复,结果护士很从容地白了一眼:“那人我捉过几回了,有色心没色胆,骂几句就泄气。”
因为有她的照应,沈紫再也没被骚扰过。
除了这位护士,沈紫最感谢的还是卧床不起,一直替她翻身按摩的大夫。原来她不懂得褥疮究竟有多恐怖,直到最近她可以自由使用轮椅,闲逛时无意看到护士厌嫌地翻过一个病人的身体,裸露的臀部和背部生了许多窟窿,有个足有碗口大,全是腐败的烂肉和脓水。当时她就吐了,几乎没命地逃回病房。
自她能够下床以后,已经很少能见到那位大夫。以前他来的时候,从不攀谈,焦点永远只在专业的事情之上。即便沈紫旁敲侧击想要问出姓名,他也只是摇头,并不搭话。留给沈紫的印象,仅是压得很低的白帽子和盖得严密的口罩。
她开始把一些感受写进本子里。
这得多谢许崇业,他实在想得周到。不仅送了几本解闷的书,还给她留了笔和纸,鼓励她记录住院期间的所见所闻,以为芸竹杂志酝酿能量。渐渐地,她习惯每天写点东西,日子倒也消磨得快。
今天她收到许崇业托护士送来的书信和点心,尽管好些日子没再见面,书信的往来并不少。见窗前透进来的阳光正好,她把轮椅推过去,背靠着光源阅读他的来信。
这次的内容主要提及好阵子没谈到的花盆。
有一段是这么写的:
‘小姑娘,花盆的秘密我已经解开了。
真的很奇妙。你发现的那枚钥匙并不是真的,它只是个引路人。或许你没有发现,花盆底部的凹槽中间是空心的。我也是苦恼了很久,以为花盆的用处到此结束,直到我无意敲击才发现这个隐秘的入口。
挖开凹槽,它的里面还有一个插孔。钥匙插进去并不是开锁,而是启动了发条,让花盆发出一段极短的音乐。这绝对不是古人的制作!还记得那几朵花吗?它们分别代表几个音符,那段音乐仔细聆听,会发现缺了一个音。幸亏我认识一位学音乐的朋友,是他发现了其中的奥妙。
最大的惊喜你一定想不到,找到代表缺失音符的那朵花,才真正暴露它的秘密——花盆中间藏着一个木匣子。如果当初硬劈开,或许里面的东西就碎了。不敢置信,匣子里藏着一只玉饰,是金朝的物件!它的形状如一朵花,雕刻的图案像一段舞。
我查证过,那是萨满教在脱魂仪式时所跳的舞蹈。很神奇对吧?若紫重楼传闻属实,想必故事的主人公是金代的公主,那么萨满教、哈尔滨都能对应上。唯一担心年代久远,只怕那栋楼已不复存在。可不管怎么说,那枚玉饰已相当值钱。我暂且帮你保管,等你出院后再原物奉还。
顺带提一句:柳絮开始作恶,切记远离。另外一件高兴的事:迎春花开了。’
这是他一贯的口吻,结尾永远不会说什么祝好之类的寒暄。
眼下,沈紫的心思全飞到玉饰那儿。她见过最好的老物件,也就是先前给了司信的玉镯子,叔叔说是清初的。如今可是金代,搁了几百年呢!
她为误打误撞获得一块珍宝感到兴奋,没隔多久又开始琢磨,万一许崇业不认账,独吞了怎么办?越想她越不安神。这种焦躁的情绪并没能左右她太长时间,细心想想许崇业的为人无非孤傲,品行可不差,实在不该恶意揣测他。
她红着脸把信收好,难掩激动地抱起枕头,窃笑不止。好一会儿,她才重新打开窗户,让外面送入的清风吹走冲昏头的兴奋,也带走屋内的药水味。静止的风铃开始欢快地晃动,下面悬吊的纸片来回不定地摇摆,黑色字体忽隐忽现。她盯着那行日文不觉晃神,没留意护士一阵风似的冲过来,窗户再次被关上。
“哎呀,这什么时候,还能开窗?外面的柳絮都快成灾了!”护士挥舞着手,生怕沾上柳絮。
沈紫对纸片上的日文动了心,“可不可以帮我把风铃取下来?我想看看上面写了什么。”
护士摘下风铃,捎带瞧了一眼,便递给她:“你懂日文?”
沈紫摇摇头,“学过一些,不多。只是很好奇,谁挂上去的呢?”
“估计是哪位大夫吧。”护士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应该是之前负责照顾你的男大夫。有回我路过,看见他站在窗台握着纸片,一声不吭的。那会儿你正在睡觉。”
护士的话挑起沈紫一直以来的疑惑,当她发现系住纸片的绳索打着活结,意味随时都能更换纸片。再瞅几行日文,开头提到四十二日,掐指一算,正好是她入院至今的天数。能写得一手漂亮的日文,又耐得烦照料其他日本大夫不肯接手的累活,那只能是……
她竟似呆住:“请问,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等你学好日语,自己读可比别人解释给你听,有意思得多。”护士重新挂好风铃,笑得有些古怪。
沈紫回到床边,从许崇业送来的食盒里,挑出品相完好的西洋蛋糕给护士。护士摆手推脱,还是被沈紫硬塞了过去:“东西多了我也吃不下。这盒奶油还挺完整,没被蹭掉,您拿去吃或是送人都不会差。我不爱甜食,留着也是糟蹋。何况这么一段时间以来,多亏您照顾,这些我都记着。”
护士腼腆地笑着,不收都不行了。
到了傍晚,沈紫双腿突然疼痛难忍。当班的日本大夫在护士反复强调下,总算露了面。态度冷漠不说,手上还特意戴起手套。他伸手触摸沈紫额头,被她断然拒绝。日本大夫立马别过脸,任她疼得厉害,也不肯再进来。护士嗔怪沈紫不识好歹,终究还是替她心急,僵持了好些时间,总算换了一名大夫,沈紫却疼得昏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