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呷了一口茶,举目望向门楣上还悬着的黑布,都快忘了这还是服丧期间。听到屋外战事正酣,他总算放下茶盏,慢条斯理地朝东院走。还没踏进院门,几个麻将子先蹦到他腿上,再一看沈思远当众掀了沈思成摆在院子里的牌桌。被拉来凑角的下人们噤若寒蝉地退至一旁,嘴里嘟囔着不关他们事,是大少爷叫唤的。
沈思成费力怒睁的眼睛,总叫人分不出黑白眼仁,看上去都是黑的。一讲话脖颈的肉激动得直抖:“老二!你什么意思?君子动口不动手,讲究点不成?”
“你还怕下人笑话?”沈思远把捂出汗的碎纸片抛到空中,“这都什么狗屁清单!凭什么连女人用的玩意也在公帐支?你是讲究人,怎么现钱现货概不赊账的道理就不讲究了?装!外面装孙子,回来装啥阔气!”
“粗人!这么多年还是个粗汉子,上不了台面!”沈思成气得围着倒地的牌桌转,好几次想撩起袖子,又觉得不够体面,叉着腰不停絮叨道:“是呢,是呢,谁也别装,把帐算清楚!既然叔叔不在了,家肯定得分。你愿意当这家我管不着,只把我的那一份挑出来!我外面养着老婆,马上要生了,不管男女都是沈家的苗,也该算一分钱!”
一听他要算账,要分钱,沈思远所有的精气神都聚拢在一根手指上,指着哥哥的面扬声道:“你也有脸算账?好!等着!”他气冲冲地跑回西院,翻箱倒柜一番,抱着一大叠书信直接摔到大家伙的眼皮底下。吆喝着:“会识字的好好瞧一瞧,不会的我亲自念!”
见状,沈思成双脚踩住信函,厉声骂:“沈思远!你还有脸吗?擅动他人私信,实在太野蛮了!太不讲究了!”
寻了个僻静地坐着的许崇业忽然扬起眉,冷不丁冒出一句:“君子动口小人动手,可得忍住,否则太不讲究了。”
沈思成很是赞同地点头:“可不是这话,我肯定不会动手,活叫人看笑话!我得好好跟他理清道理,野蛮人才动拳头,动了拳头就能夺回真理了?义和团当年光会捣鼓拳头,结果吃了不懂道理的大亏!老二,不管我跟叔叔开过多少次口,那是他老人家心甘情愿给的!可比你光明正大,至少我不会坑自家人!叔叔怎么自尽的?你说是被劫道的逼的,谁信?我可听冯掌柜说了,那些是你带去的人!糊弄谁呢!”
“大哥,你自己屁股也不干净,要不要我抖搂一下?你好多年不回来,一寄书信就是提钱。原先就会占小便宜,松花江那帮靠卖性命放排子的人,你还逮着有人被江水冲走,趁机白占人家的木材,赚点昧心钱。后来被人识破了,你又假装收山货,经常拖着人的钱不给,好几次被人找上门要债。读了两年私塾,穿着洋服,梳个大背头愣是装作留洋回来的学者,骗了好些女人,留了多少个种?哪一次不是叔叔寄钱摆平的?现在又去南方充土财主,可不得笑死人!要分家可以,之前的帐也得算上!反正钱都在老娘那儿,看老娘愿意咋分就咋分!”沈思远一通控诉,简直半分情面都没给做大哥的留。
面红耳赤的沈思成一面喘着气,一面四处打探,见坐在树荫底下的许崇业手里捏着藤木条,扑上前便夺走木条。
他先试着打了打掌心,疼得眼睛眉毛皱成一团,喃喃道:“这也太重了,打坏了人我不跟着白遭殃?不行,不行。”
许崇业好心提醒:“我听说有些男人打架很是文雅,可以靠着眼神瞪对方大半天,而不轻易动一个小指头。遇到胡搅蛮缠的,动手也相当有分寸,事先约定好哪儿不能打,哪儿可以打。讲究完了,这气也散了。要不,你也跟沈思远定个规矩?”
听他一分析,沈思成还真觉得主意不错,结果沈思远一个巴掌呼噜过来,把他大半边的头发削没了。
众人定睛一看,原来是顶假发。再顺着沈思成脑顶瞧,稀稀拉拉的几根头发,在不毛之地顽强拼杀着,有一根搭在沈思成眼皮上,他捏起来才发现是断了。
霎时间,沈思成的面上显出比死了爹妈还要悲催的神情,眼泪花随着激愤的语调闪动起来:“我,我跟你拼了!”
这简直是不共戴天之仇,恼得沈思成憋足一口气,埋头便往前撞,活脱脱的木槌撞钟。
沈思远个头比他略矮,块头又不如他壮实,一下被撞倒在地,被压得脸爆青筋。
下人们连忙去扯抱在一块的两位大爷,许崇业拎起飞到脚边的假发,拍了拍上面的泥,说:“这假发质量倒不差,只是没真发稀罕。”
他风凉话一说完,沈思远的手便往大哥脑门抓,气得沈思成也不装南方腔,直接用东北话大骂:“操蛋玩意!干仗还兴薅头发的,还是个爷们不?我让你薅头发!让你薅!”他也跟拔葱似的揪弟弟头发,越揪越来瘾。
这两人打得激烈,下人们劝得也辛苦,连卧床养病的沈氏都惊动了,拄着拐杖在丫鬟搀扶下踉踉跄跄地走过来。看两个儿子不顾体统的互殴,地上又是麻将又是碎纸片,气得话都说不出来。
许崇业无意瞥见有个小丫鬟也在院门口围观,想起是上次在沈家见过丫鬟舒儿,刚要唤她过来,余光扫见沈思远从西院屋里抬出一口箱子,凶狠地砸向沈思成。
下人们惊呼,沈思成也起身往旁边一闪,幸好没砸到人。
沈氏急得跺脚,让大家伙赶紧把这两个人都捆起来。
许崇业发现摔碎的箱子里,除了日常的男士便服,还有些特殊图案的信封,他拾起一张仔细辨认,上面宛若牡丹的花纹应该在哪里见过。他想了又想,突然记起哈尔滨神社祭日那天,宫司身上绣过同样的图案。而且他知道,宫司是鹰司家的人,据说家纹便是牡丹。他一个激灵,纵步走到舒儿身边,叫她到远处:“你是不是舒儿?”
舒儿忙不迭点头,好奇对方怎么认识自己。
许崇业指了指里面的箱子,“那个箱子是你家少爷的吗?”
“不是。是司信少爷的。他租了东院,而且是小姐的朋友。只是好阵子没回来了,东西也没拿走。”
许崇业思忖了片刻,见东院还在闹腾,便跟舒儿说:“我去医院看过你家小姐,她让我问你有个花盆的,还在不在?”
“在呢,我拿给你。”舒儿折身去取花盆。
花盆还没到,东院又多出一个不速之客。
一名妇人在门房带领下,牵着小儿子来到院门口,她让门房代为照看儿子,径直走到打得不可开交的两个男人跟前,揪起沈思远的耳朵,甩手两个巴掌。一见到她,沈思远顿时萎靡,再也无心恋战。
见儿子吃了亏,沈氏就要同妇人理论,哪知妇人昂着头,两眼死死盯住沈思远,冷言道:“你还是男人吗?为什么不敢对警察说实话?不敢把那帮谋害了你叔叔的混蛋交出来?你要是忘了当初和我的约定,我再提醒你一遍?”
大家的注意力瞬间移到沈思远身上,等着他替自己澄清。
沈思成重新戴好假发,仍操着夹生的南方腔调,讥诮地说:“哟,又多了个分钱的。老二,你那份只怕要给人养儿子咯。”
沈思远一言不发地走到沈思成面前,抡起拳头便砸过去,好容易休战的两人又打了起来。
一时间,东院战事不断,各方人马都插一脚,可比看大戏还精彩。
许崇业找来自己的随从,留了张字据给舒儿,便离了沈家扬长而去。
路上他反复回想,记起在分监带走沈紫时,有个日本军医曾和她擦肩而过,那时他还纳闷军医长得很像神社宫司。如今想来,他就是鹰司,也就是司信,所以才会佯装无事,没在伊藤清司面前揭穿她。
在南岗替沈紫和夏芳芝解围的,只怕也是他。
当初许崇业脱身后,去找过沈紫,协和会的人说有个日本人带走了两个假小子。原来,是有这层前缘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