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是毓启府里的老管事,刚露面的时候沈家的门房还以为是哪位正经老爷。瞧这身派头,藏青底小祥云花式的绸料加厚长褂,搭个狐狸毛边的背心,连帽子都是讲究的黑色毛呢。府里的二老爷平常也没这么穿,怕绸料的难伺候,多半是普通的棉褂。更何况老管事大拇指上还戴着老料的玉扳指,二老爷就只有常年写字留下来的老茧。
就这样老管事也没像有些富贵人家的下人,到了别家的山头还不忘拿腔作势,他托门房传话时一直客客气气,嘴里不停道万福。倒是沈文忠听说侄子的仇家派人来了,也不管人家带着诚意来,一口一个撵出去。直到门房说有拜帖,他才老着脸瞟了两眼。
‘颐志园’?沈文忠依稀有些印象。再细琢磨,才想起颐志园最开始是詹王爷的别院,起义那阵被革命党占了,后来俄国人又拿去做了高级别墅,直到康德皇帝重新登基,这别院才物归原主。改成了颐志园。若真是这回事,那个叫小楼的十之八九是个贝勒爷了。
一想到这层原由,沈文忠忽然就转了态度,连声叫门房把人请进来。这会子他非但没了脾气,反倒觉得能被皇亲国戚踹一脚那是沾到了贵气。虽说沈文忠与老管事一来二去的言谈里还稍作着姿态,但明显多了些攀交的意图。老管事王爷都伺候过,还能揣不清这点意思,反而处处更讲礼数,让沈家面子里子都挣足了。
当然这礼也不是光说说,单老管事亲手捧给沈文忠过目的人参都快赶上大清朝的岁数,还不算其他珍贵的药材。这可是大手笔。
“年轻小伙血气方刚,做事总归不如年长的周到。仗着身子骨健壮,以为不过受些皮肉伤,算不个事。哪里知道,伤个毫发都能疼了长辈们的心,何况还把人打得不轻。以前老王爷在世的时候,也没少为这群子女劳心。都不容易呐,您说呢?”老管事说的话,做的事,就如同他胖墩墩的身形,处处透着圆滑。
沈文忠也只能点头叹气:“唉,时下的年轻人光长个头,不长心呐。”
“您多担待。这些薄礼还望老爷大人大气量,务必得收下。”
老管事言辞恳切,沈文忠便勉强收下。他刚让人把东西抬进去,老管事忽然又说:“敢问二爷,头先替贵府少爷捎话的小丫头可在?”
“小丫头?生的什么模样?”其实沈文忠隐隐有了答案。
老管事照着毓启交代的外貌大致描述了一番,沈文忠越往下听越认准了人选,随口问了一句:“不知道贝勒爷何事找个小丫头呢?”
“贝勒爷交代将这个小玩意单独送给小丫头,还有句话让我当面传达。二爷,这事还得劳烦您,否则我也没法交代。”老管事让随从取来一个正方形的缎面锦盒。盒子虽然不大,沈文忠想到王府的出手,料定也不会是寻常物。他掂量了一会儿,还是让人请来沈紫。沈紫早就到了,一直躲在里屋,听见老管事要找她,便落落大方地走出来。先跟叔叔作个揖,又转过脸同老管事道声好,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在锦盒上。
“这是什么?”她好奇地问。
老管事忙拢上前,小心翼翼地揭开盖子,里面是颗精美绝伦的金漆彩蛋。沈紫在中央大街俄国人开的商铺里见过,那时候远远扫了一眼,不如现在看得真切。
老管事见沈紫喜欢,又说:“贝勒爷还让我捎带一句话:愿赌服输。”
沈紫闻言并不作声,心里头还在挣扎。彩蛋虽好,可不能说要就要了。况且因为哥哥的事情,她总不能跟叔叔一样当个没事人。还是沈文忠开了口,她只好收下。
送走老管事,沈文忠想从沈紫嘴里探出与毓启的前缘。沈紫没上当,拿起彩蛋就往外跑。她得去问问芸姑姑。
芸姑姑是个见多识广又留过洋的人,这个彩蛋的来历肯定知道。之所以这么笃定,因为芸姑姑家里有好多好多的书。不但每一本都看过,还给它们包了层牛皮纸。沈紫第一次闻到带茉莉花香味的牛皮纸,稍稍摸一下,连手指头都变香了。那时候她还在想:怪不得芸姑姑身上总是香香的,原来是读了书的缘故。
不过芸姑姑并不是她的亲姑姑,说起来算是隔了一户的邻里。记得她八岁那年跟二哥第一次爬墙,就是为了偷芸姑姑家里的杏子。结果杏子还没碰着,就被芸姑姑家里的园丁发现了,二哥当即丢下她一个人跑掉,还是芸姑姑把哭哭啼啼的她从墙上抱下来。非但没有责备她,还给了一把透红的杏子。那时的芸姑姑是她见过最温柔的人。
即便时光荏苒,年月所赐予芸姑姑的却与苍老无关,反倒让这份成熟气韵在春去秋来的日子里,更加日久弥新。尤其近些年看到芸姑姑,沈紫越发这么认为。所以她喜欢找芸姑姑说话,在家里她永远找不到这种感觉。一种打从心底钦佩的感觉。
叔叔没有,母亲没有,哥哥更没有。
他们的智慧不过是些日子过得长了的小聪明,可芸姑姑告诉她的却是一个天高海阔的世界。看看芸姑姑的书房,里面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异国家具和工艺品,大到文艺复兴时期的雕像,小至东瀛的精致茶盏,每一个布置都透出芸姑姑独特的品位和广博学识。当她越清楚身处在随时战乱与一大堆禁令的环境,便对芸姑姑讲述的每一段异国往事感到向往,感到陶醉。
她特别想做一个像芸姑姑的人。
但芸姑姑不这么想,甚至在她流露出类似意思时会马上打断,然后很认真地告诫她:“小紫儿,你永远不要去模仿任何一个人,也不要去学着做任何一类人。你的心灵如果无法独立,那么你的思想只能让你变成一个附和者。这样的人,即便走出了中国,也看不见这个世界的变化。小紫儿,我希望你能成为独立人格的新女性。”
末了,芸姑姑都会提一句:“你得去念书,学习不同的知识,结交志同道合的朋友。不能老死在家里。如果你父母愿意,你可以去我办的天主教学校。至于学费方面,我可以替你出。”
沈紫始终记得,当她欢天喜地把消息告诉父亲时,父亲眼神中折射出对芸姑姑这类逃避婚嫁,忙于事业的女性公然的藐视。很长一段时间里,沈紫被父亲禁足,不准再去找芸姑姑。在他们看来,芸姑姑是坏了纲常伦理的妖孽,背地里编派了不少芸姑姑的谣言。
这事直到如今,沈紫仍然觉得难过。他们都是自己的亲人,当时的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亲人们’互相伤害。
“芸姑姑。”她站在书房门口唤了一声,庆幸芸姑姑从未变过。
方芸竹正在批阅学生的作文,听到沈紫的声音连忙抬起头。眼前的沈紫早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或许因为小丫头蜕变成了少女,让她愈发怀念那个缺了大门牙,总爱牵她的衣角说好香的毛孩儿。一想起,便觉满心欢喜。
“小紫儿来了。”方芸竹还当她是小丫头的喊。她搁下卷纸,让佣人去沏剩的一点英国红茶。上次沈紫喝过之后,一直吵着说好喝,于是她悄悄留了下来。
“手里这个是谁送给你的?”她一眼瞧见沈紫手里的复活彩蛋,看成色有些年头了,便好奇地问。
沈紫瘪起嘴,泄气地坐到对面:“您真是的!每回都猜中我要干嘛,多没意思啊!”她不甘愿地把复活蛋递过去。
方芸竹笑着伸出手接复活蛋,翻来覆去赏玩一番后,熟练地旋开外壳,露出内里包藏的秘密。一个拇指长的小伙子正弓着腰,背上驮着一块比身体还要硕大的墓碑。墓碑是纯银做的,壁炉的火光照过来时,它正发出微微的白光。
“这应该是高尔基《童年》里的小茨冈,一个乐观又善良的青年。最后是被墓碑砸死的。”方芸竹得出了她的结论。
沈紫盯着银质的墓碑,觉得有点毛骨悚然,“为什么蛋里要做这么恐怖的东西?真不吉利。”
“小紫儿,复活蛋的原意是为了纪念耶稣复活。只是在后来的演变中,许多工匠会在蛋里面设计许多熟悉的人物,童话场景,漂亮房屋,甚至小动物也有。我想这位工匠非常喜欢高尔基的作品,才会用到里面的人物。况且恐怖的并非故事本身,而是吃人的社会。也许你应该读一读这篇文章,在俄国文学那面。”方芸竹比向左边的书柜。
尽管沈紫对这间充满欧式风格的书房并不陌生,只是要从三面墙壁凿出的书柜里找到其中一本,难度可想而知。所以方芸竹将不同国家的书籍各自排列,这样想看的时候大可不必本本翻查。
在沈紫找书的空隙,方芸竹忽然关心起她的私事。往常,她是从来不会过问。今天不知怎地,她开始想知道小丫头究竟长大了多少,又懂得了多少。她问得很随意,如同闲谈一般,“小紫儿,能不能告诉我,这枚复活蛋是谁送给你的吗?”
“一个揍了我二哥的人。唔,虽然他打了我哥哥,不过还算是个好人。只是,”沈紫从未想过对芸姑姑有所保留,包括她心底那点隐隐作祟的忐忑,“只是我不太喜欢他霸道的作风,感觉好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家世应该不错吧?这个复活蛋都有些年岁,而且工艺非凡。”
“嗯。按原来的话讲,是个贝勒爷。”
“果真是大了,开始动女儿心思了。”方芸竹淡淡地打趣,把彩蛋还给了她,没再多问。她觉得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每个女孩子成长历程中都会经历,并且无需旁人过多言语提醒,或干涉的纯粹情感。
沈紫也喜欢这种点到即止的问话方式,所以对母亲绝口不提的事,她都愿意告诉芸姑姑。她掏出女学生给的怀表,正打算给方芸竹看一看。方家的老佣人忙忙慌慌地跑进来,说一句话缓了三口气,“小姐,小姐,日,日本人带,带宪兵来了。打头的,是,是协和会的!”
“说我有客,不便见。”方芸竹全然不当一回事,继续批阅卷纸。
沈紫是听说过协和会的,里面主干会员是当地乡绅和有钱贵族,所干的事只有一件:祸害百姓。叔叔说他们是日本人的狗腿子,但也不能轻易得罪。沈紫怕方芸竹会被这群日本人找茬,不无担忧地说:“芸姑姑,您不去见他们,这些人往后肯定会刁难您。我怕您……”
“来了便来了,不是明哲保身就能过得去。”方芸竹波澜不惊。
可是没过多久,老佣人又折回来,这次不结巴了,连声说日本人进来了。方芸竹微微一怔,看出沈紫的惊恐,也为了让她不被日本人瞧见,毅然起身会客。
“让他们去偏厅,我随后到。”方芸竹冷冷地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