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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沈家有女一


1935年春

一连几天的大雪,把沈家后门几株老松树都压弯了。因为说是风水树,府里的男仆人早早就扛着铲子和扫帚,一个铲过道,一个负责掸掉枝上的积雪。看准时机就偷懒,跳几下脚,搓搓手,哈几口热气。

他们嫌是苦差事,趴在窗棂赏雪的沈紫倒觉得有趣。

沈紫是沈家最小的孩子,也是唯一的女孩。今年刚满十七。在她眼里,沈家不过比普通地主略强一些,谈不上摆谱。即便母亲总说主仆有别,分出点距离才能挟制住人,可沈紫一概不理会,仍旧按着自己的喜好来。

这会儿见雪厚度正好,她叫上丫鬟舒儿,以及厨娘王婶的孙女小妞,三个人在前门口堆起雪人。小妞上个月刚满十三,模样长得算是周正,就是性格有些像王婶,也是咋咋呼呼,做起事周围都得跟着活络起来的主儿。她见雪人缺两只胳膊,便踩着墙根的雪垛去折挂满雾凇的树枝,同时吆喝沈紫和舒儿在下面把住腿,别叫她从雪垛上摔下来。

沈紫笑她,“这才多高的雪啊,还能滑倒了?要不你下来,我去。”

“那怎么行,看我的!”小妞要强,非得自己折下来。

眼看就要到手,哪知她脚一崴,从雪垛上跌下来,不偏不倚撞在一位老先生身上。这种天气老先生只穿层夹袄,偶尔刮几下风,脖子迅速缩进磨出白边还泛点黄的领口里,再不敢露出丁点儿皮肤。

他见小妞不停赔礼道歉,和善地摇摇头,并不言语。沈紫想他或许是张不了嘴,因为寒冷的关系,他的嘴唇已被牙齿碰出了几个血印。

此刻他捧住一盆假花,正哆哆嗦嗦地走往沈家当铺。到了门口又开始犹豫,半天才鼓足勇气踏进去。

看来,他想把花当了。

冯掌柜心倒不坏,就是毒辣了些,多半老先生要吃闭门羹。连她都瞧出这假花值不了几个钱,又如何入得了冯掌柜的法眼?

果不其然,老先生灰头土脸的出来了。

那会儿他嗫嚅着嘴,站在原地不前也不退,仿佛已是无路可走。怀中的假花还在,被他抱得更紧了。因为生活凄苦而透着蜡黄的面皮慢慢贴近假花,仿佛天地间他们才是一伙儿,才是互知根底的老相识。但是活人才会饿肚子,才会被日益难捱的年头逼得直不起腰板。

归根究底是他太无用,没把心挖出来卖了。

他恨自己,恨得眼眶都湿了,还不敢痛痛快快的流出来,就怕连落下来都成了不自量力。

这样的神情沈紫似乎在哪里见过。

她回忆了很久,终于记起父亲临终前也是这般看着她和哥哥。虽然父亲什么话也没说,事实上他的病到了后面,已经没办法再交代什么,神智也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有天父亲忽然精神了,她还以为是菩萨显灵。结果后半夜父亲就去了,死也没闭上眼。

父亲怎能放心?对子女他有操不完的心。平日总会絮叨比如小紫这可不行,老是跑到外面成何体统,女孩子家总归要离开父母,有自己的家等等诸如此类让她不堪其扰的家常话。

如今看着老先生尴尬的处境,沈紫忽然想到了父亲的唠叨。

她让舒儿帮忙留意老先生的动向,自己飞快跑到当铺。冯掌柜正在算账,抬头见沈紫冷不丁过来,估摸肯定有什么紧要事。还没等他开口,沈紫先提了要求:“冯掌柜,刚才那位老先生是要当什么?当多少?”

冯掌柜镜片后的眼睛似乎缩了一下,随后说:“一盆假花,不是什么稀罕物。不过是普通的石料,值不了几个钱。就这样他还想当一百元呢。可不是做梦!”

“柜里还有一百吗?”

“有是有,怎么呢?”冯掌柜觉出意图,账本下意识捂得更严实。

沈紫手一摊,“给我支一百,等会儿我跟叔叔说。”

“既然如此,小姐不如跟二爷先讨了主意,再来支钱也不迟啊?别让小的难做嘛。”冯掌柜推了推滑下来的镜架,婉言拒绝。

沈紫不依,继续缠着:“冯掌柜这可是你不对了。我支不行,怎么我二哥三番五次往柜上拿钱你就不吱声?”

“二少爷是急用,后半不都还回来了。”

“我也是急用啊!你要再磨磨唧唧,我就把你和哥哥放贷的事儿捅出去!”

“三小姐,天地良心,我可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儿啊!”冯掌柜急着表白,被沈紫堵了回去:“是吗?那看叔叔信不信了。”

她扭头要走,很快被冯掌柜叫住。这记杀手锏一出,冯掌柜立马服了软。其实她也不过是猜测,否则二哥沈思远游手好闲什么活不干,每次欠的钱还能补上?若不是当了值钱东西,就是捞了偏门。家里那些破烂货,她心知肚明。真赚钱的偏门他又干不了,胆子小,也就跟几个相好的熟识放放贷,吃点利息还做得出。冯掌柜有儿有女,总不能靠死钱养家,尤其现在日子都不好过。

“放心,我不会对外说的。反正,你们自己知道分寸就成。”

沈紫钱一到手,高兴地去找老先生,却没有看到老先生的身影。她连忙看舒儿,舒儿指了指犹太银行的方向,只见老先生正挨着墙根缓缓前行,看上去无比疲惫。

“老先生!老先生!”沈紫一口气追上去,老先生诧异地回头。

她喘着气,把钱放进花盆里,“老先生,这盆花当给我吧。等你日后方便了,再赎回来。我会帮你好生照看,不会怠慢了它。”

老先生怔住了,许久都没有任何表情。他揉了揉眼睛,仿佛是枝上的雪花掉了进去,还能揉出水来。他小心翼翼地将假花递过去,同时取下脖子挂的一枚铜钥匙,统统给了她。他复看了眼假花,眼神里头既有自责,也有感激。到了最后,他仍旧一句话不说,只把花留了下来。

沈紫目送着老先生离去,不明白这钥匙和假花有什么联系,终究留了点心。回到家她首先把钥匙收好,等着老先生日后来赎。没隔多久的时间,她在柜上支钱的事便传进了叔叔沈文忠耳朵里。沈文忠劈头盖脸一顿骂,又是追问钱的下落。听她说当了东西,再看是盆假花,顿时七窍生烟,骂得比先前更凶了。

自知理亏的沈紫默默听着,手指头在背后互相交叠,数着剩余的时间。她是清楚的,叔叔就是这脾气,刀子嘴豆腐心,骂过一阵转头就不记得了。通常骂二哥得二十分钟,骂她准保十分钟内完事。

还不到十分钟,沈文忠嘴巴都干了,忙叫人换杯热茶。

他一屁股跌坐椅内,长长叹了口气,刚要再说道几句,下人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报信,说二少爷沈思远被人打了,刚抬回后院。他惊得弹起身,连声追问谁打的,下人含含糊糊,只说好像叫什么小楼的。

沈文忠愣了愣,思来想去也记不得有这号人物。

“赶紧去请大夫!还有,别让大太太知道。”沈文忠交代完,下人转身就跑。

沈文忠拔起脚刚要走,忽然折回身,没好气地瞪着沈紫,“你回房里好好思过,哪儿都不许去!别向前些天,一溜烟就不见了!”

“知道了!”沈紫不情不愿地点头。等叔叔一走,她也脚底抹油偷溜出去。因为听小妞说松花江结了冰,她起了滑冰的念头。

为了不惊动家人,沈紫在外面雇了辆马车,让车夫载着她四处转转,只当凑个热闹。

到了松花江畔,她兴奋地挑起车帘布向外观望。江边密密麻麻围了一群人,喝彩声此起彼伏,应该正举行滑冰之类好玩的活动。沈紫是个贪新鲜的人,下了马车直往人堆里钻。

往常波涛滚滚的松花江此刻早已结上厚厚的冰层,形成一个天然的大溜冰场。只是今天滑冰和打冰嘎的人并不多,大家的注意力都被一群坐着狗拉爬犁比赛的青年汉子们牵走。

奈何离得远,参与的人又多,沈紫也没瞧出个好赖,只觉得一簇簇狗头人头在眼皮子底下交织,晃动。趁旁边老汉叫完好,她不失时机地插话:“大爷,这比的什么呀?看着好大阵仗。”

老汉年轻时也是个中好手,一谈到这些话题,脸上的褶子都变得精神饱满:“你可算问对人了!我跟你一般大的时候经常玩这个,在行的很呐!那时候工具简陋,靠的都是真功夫。别看这是水变的玩意,摔一跤那可是毛焦火辣的疼。”

沈紫只是问当下事,谁知老汉扯了一堆闲篇,她又不好抢白打断,便耐着性子把话题兜回去:“唔,大爷您看着可比许多人精神头都足。就是不知道这群人什么来历?这么长的江面,只有他们一伙人玩。”

“先前也有一伙人在这里滑冰车来着。结果现在这群人一到,硬是把人撵走了,有个说话比较冲的还被他们揍了一顿。出手那个狠,惹不起啊。”老汉频频摇头。

“这事没人管吗?”

“别的不敢说,有个我倒是认识,好像是警察处长的大公子。”

“叫小楼的?”

“小楼?”老汉皱了皱眉,随即摇头,“不认识。”

听到这里沈紫心里多少有点数了,想来那个被打的十之八九是她不争气的二哥沈思远。她倒也没露出任何神色,只想找出叫‘小楼’的人。乍一眼看到冰面上有个抱狗的青年汉子,好像崴了脚脖子,正坐在远处观战。再瞧他旁边堆叠许多件皮毛大衣和坎肩,想来是同伴比赛前脱下的。从用料上乘来看,算是侧面应证了老汉的话,这些人多半惹不得。

沈紫虽说是个姑娘家,到底被打的是自己亲哥哥,无论平日关系多差,护短的心总还是有的。只是在此之前,她得确认究竟是不是这群人,那个叫小楼的又是谁。思来想去,她决定跟负伤的人打听消息,当然不能贸贸然去问,弄不好人家会有所察觉。可是不挑明,人家凭什么告诉她?

沈紫慢慢走近负伤青年,见青年回头打量自己,柔声问:“请问小楼少爷在吗?有人让我捎话给他。”

负伤男子思忖了一会儿,目光在她脸上略微停留,估摸觉得她还算面善,才向前方努努嘴:“喏,他还在场上呢。”

沈紫踮起脚尖,目光远眺:“哪个是他?”

“不需要费眼力,输得光膀子那个就是他!”

“啊?”沈紫怔了怔,再仔细搜寻果然发现有个赤膊上阵的男人。

只见他不像其他人安分的坐在爬犁里,竟犯险的一只脚立在椅座上,另只脚踏住把手,大力挥赶着已是亡命飞奔的狗儿。他不时吹响口哨,大声吆喝,还趁人不备挥鞭子去抽同伴的屁股。被人咒骂一顿,也是没皮没脸地嬉笑着。别人都在争第一,就他在戏耍。或许他要的已不是输赢,而是任其驰聘的不羁。纵使沈紫认不清他的人,也猜得出此刻的他该如何意气风发,不可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