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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我决定出去走一走,散散心。我突然想起了在高中的时候,在火车上遇到的那位奇人,我决定去他念念不忘的西北农村,看一看他生活过的地方,看一看他口中的真正的中国是什么样子。我还是用他教我的一些法子,逃票坐着火车去。

  我能看到的只有一个穷字。走着走着,火车没有了,坐汽车,然后,是拖拉机,是马车,最后是牛车,一路上,是一种越来越干枯的穷,冻得发硬的土地,满是干裂的裂缝,满是白花花的盐硷,越往里走,裂缝越大,盐硷几乎像薄薄的一层雪。几乎没有任何的植物,动物,几乎没有任何的生命。只有一些老农像枯枝一样立在村口路头,脸上的皱纹像沟一样深,又像是榕树的根一样盘根错节,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有没有任何的表情。我想,当一个人的一辈子已经没有了希望,又知道自己的下一代,第三代也会这样生活的时候,那种没有欢乐,没有痛苦,没有未来,没有过去,没有现在,甚至没有绝望的表情就是这样子的罢。拉着车的老牛瘦得已经没有一丁点儿的肉,甚至很少有一块完整的皮,也许,他还活着,本身就是生命的奇迹罢?我感到它的大得不成比例的眼睛在悲伤地看着我。我忙跳下车,费了很多的唇舌,才让牵着车的讲着方言的老乡相信,我不坐车了,还会给他钱的。我在老乡和牛的身边,默默地走着。心里有一种悲怆的感觉。

  到了他的村子,我给了他两元钱。他很激动地讲了很多。我过了很久才搞明白,他非说太多了,这些钱,吃饭住宿都足够了。他一定要我去他家吃饭住宿。我只好跟着他。

  “还有多远?”我发现,他虽然很没精打彩地走路,似乎很慢,走久了,我却跟不上。

  “不远了。”他指着他们家的方向。

  是窑洞!我的心情稍稍兴奋了一下,终於可以体会一下这种“冬暖夏凉”的传奇式的建筑了。

  到了。

  在窑洞口,我看见八个小孩,排成一个斜斜的队,由最大的领着,在远远地望着我们。

  我心里一动:“是不是他们家开的托儿所呢?他似乎是一个很会做生意的人。”

  远远地孩子们冲过来,叫着爹。

  从窑门里,他的妻子闻声出来,我看见,她怀着孕。

  我突然觉得,我们在像牙塔里面进行着的辩论比赛很荒唐可笑。这才是中国的现实。

  在寒冷的奇黑无比的窑洞里,他们只有两岁的的小女儿紧紧地盯着我手里的面碗,是我的两元钱所包括的白面面条,我再也吃不下去,推给她。看着她不敢的样子,看着她的哥哥姐姐们盯着那碗面的样子,听着她母亲的斥责,我的心里面难受极了,我忙说:“我本来就是来体验生活的,我想尝一尝你们吃的粗粮。”

  他们奇怪地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那位母亲才递给我一块黑黑硬硬的东西。

  我没有问这是什么,接过来,尝了一口。

  味道像是土,又像是石头。出于对他们的尊重,我拼命地塞下去。那一夜,我拉肚子,拉得很厉害。可是拉完了,肚子里面还是坠坠的。好几天都是这样子。从那以后,我开始懂得珍惜粮食。

  夜里,他们用一块破布隔开我和他们全家。

  睡不着的时候,我听见,息息索索的声音,是他们夫妻俩在行房事?在这个没有电,煤油又这么贵的地方,天黑了,他们还能做什么呢?

  第二天,我问那丈夫:“里面还有路吗?”

  他说:“牛车不行了,只能走。那山里头,我也只进去过一趟,有的地方真的全家连一条像样的裤子都没有。”

  他又问我:“你还往里头去吗?”

  我说:“不去了。”

  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那个奇人,他下放的地方应该在哪里呢?”

  回到学校,我很容易地就准备了我的演讲稿。就叫真实的中国。我只是把我的所见所闻尽量地写了下来。在最后,我想起了那个奇人从前对我说的话,写了下来:

  “要了解真实的中国,就要先了解农村,要了解农村,就要先了解西北农村。不要说北京,上海这些大城市了,他们是用全国的钱堆起来的。也有不少农村是真的富了,尤其是江南的一些地方。可是西北的一些地方,那是真穷。不了解那里,你就不了解中国。”

  应该说,我的稿子的内容是最好的,可是,我的delivery(演讲本身)是糟透了。我红着脸,很差地好几次结巴着念完我的稿子。最后,我还是得了第三名。

  校报登了我的稿子,学校的广播也广播了。

  我仿佛成了个名人,在学校里还能遇到不少不认识的同学问我去西北的路。可是,夜深了,我还是总想起那个女孩子和馨儿。

  我决定再出去散散心。我像以前一样,买了张站台票,随机地上了一列火车。听了列车员的广播,才知道是去河南的。那一次蛮顺利的,居然一路上列车员都懒懒的,没有查票。

  快到目的地的时候,在一个小站上,我看见在车站的边上有一间小屋子。屋子前面站了长长的两排队。屋檐上面挂着一面破破烂烂的红十字旗。队里面的每一个人都低着头,形容枯槁。

  我知道火车在这种小站停得很短。好奇心促使着我,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下了车,跑过去。

  队里的人们都在看着我,我径直冲到门口。也许我和周围的人太不一样了,他们都让开我一点儿,看着我。

  我拉开又破又脏的门帘,看了一眼里面,我呕了一下,差一点吐出来。

  人们是在卖血。里面到处挂满了放满了袋子,盛满了黑黑红红的鲜血。我拼命压住自己的肚子,不由自主地迈进了门槛儿。

  里面摆了两张桌子,一张空着。另一张的后面坐着一位四十来岁的女护士,她穿着一件旧得发黄的白大褂。两张桌子的前面排着两条队。

  护士头也不抬地把卖血费塞给排在第一位的一位老妇人。

  老太太递过去一张纸条,小心地接过钱,仔细地点着。

  护士还是没抬头,把纸条看也没看地扔到一边,拿起针,不耐烦地催着老太太:“快点儿。点什么点,回家了再点。”

  后面排着的人也用我听不太懂的方言大声嚷嚷着,想必也是催着她快一点儿。

  老太太一只手还是紧紧地攥着钱,另一只手哆哆嗦嗦地伸出去。她的目光紧紧地盯着攥着钱的手,那么专注,好像另一只伸出去的手已经不是她的,不属於她的了。

  护士拉起她的手,挽起她的袖子。

  我又是一呕。她的手臂已经干瘪得皮包着骨头,青筋上布满了小小的圆圆的孔痕。

  护士看了一眼手,抬起头,大声嚷嚷着:“怎么又是你?好像这几天才来过吧?你看看你这胳膊,到处都是针眼儿,又瘦又干的,没法儿抽。”

  她拿起扔到一边的纸条,看了一眼说:“对嘛,你昨天来过。怎么今天又来了?隔得太近了,不行。”

  老太太脸上充满了惊惶失措的表情,她把钱换到另一只手,还是紧紧地攥着,生怕被人抢走。她伸出空出来的手,大声用着方言讲着什么。

  我听不太懂,想必她在求着护士给她抽另一只手臂,想必是说她急等着要用钱。

  后面的人又嚷嚷着,想必是催那护士快一点。

  护士不耐烦地撸起她的袖子。和另一个手臂一模一样。

  护士拿了一个又破又脏的宽皮筋使劲儿地箍住她的上臂,她的血管开始鼓了一点儿。护士犹豫了半天,才找了个地儿扎下去。护士松了宽皮筋。她干涸的血极慢极慢地一点一点地流出来。

  老太太的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漠然而麻木的表情,对她来说,这血,和这只胳膊已经不属于她了。

  她的血太少太慢了,护士又挤了挤她的胳膊,又把针动了动位置。最后,护士把针拔了出来。

  老太太看了看只有半袋子的血,很慌张地看了看护士,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钱。

  像大家一样,护士也心里有些不忍了,她说:“今天不抽了。我也不要回您的钱。您放心吧。不过以后要来,得隔得久一点儿再来。”

  老太太固执地伸着手,大声说着,这回我听懂了,她是说:“你抽么!你抽么!”

  护士有点儿生气地说:“您这胳膊这样子,我没法子抽。 您要这样,以后我们也不给您抽了。”

  老太太马上不说话了,她求恳地望着护士。护士摇摇头。

  老太太低下头,用手沾着唾沫,点了一半的钱,又仔细地点了一遍,放在桌子上。扭转了身子,颤颤巍巍地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