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她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一下子收起了笑容,把头扭向窗外。她呆呆地望着窗外,一言不发。
我看着她,不敢打搅她。
快到上海了,她越来越少说话,笑容也越来越少。
我尽量地逗着她说话:“还记得我说过的一些逃票的绝招吗?要不要听?”
她看着我,勉强笑了笑,点点头说:“好的。”
我本来就挺能侃的,何况这又是我挺擅长的,又是在心爱的人的面前。我屁股往椅子后面一沉,开始唾沫星子乱飞地大侃起来:“我上高中的时候,有一次特烦,兜里有四十块钱,我就随机地买了张二十块钱的火车票,就坐了上去。”
她插话问我:“你那时候多大呢?”
我想了想说:“高一的寒假。”
她很羡慕地说:“你们男孩子真自由,多好啊。”
我想起馨儿,挺不以为然的。我赶紧笑了笑,掩饰地说:“别打岔,还要不要听了?”
她也笑着说:“要听,要听,我保证不打岔了。”
我接着说:“那一路上,北方的冬天,一路上都特穷,特荒凉。我心情特不好。后来,我碰上一个奇人。他就是咱们在关于文革的小说和报告文学里老读到的那些很惨的人。”
她忍不住又插了一句话:“这也没什么啊?”
我假装瞪了她一眼。
她又做了那个可爱的鬼脸。
我接着说下去:“他跟我说,他特别喜欢坐着火车,到处漫游,没有目的地,只有旅途的过程,他特别喜欢那种漂泊的感觉。”
我犹豫了一下,没有说自己也很喜欢那种感觉。
聂子想问什么,但是欲言又止。
我笑着看了看聂子说:“我就问他,你哪来的那么多的钱去买车票呢?”
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我接着说:“他说,他以前上访的时候,没有钱,又要到处跑去告状。那时候,他们一大群人,五湖四海的,三教九流,全都是为了上访,听说哪儿接受上访,哪儿的官儿肯拍板,就往哪儿跑,大伙一起琢磨出些逃票的经验。上访成功了,像是有了惯性,上了瘾,还是想在外面漂泊。”
我又顿了一下,看了一眼她。
她正听得津津有味的。我接着说:“他讲了几招。第一,一般来说,普通列车比快车容易一些,人多,层次又低,很多列车员都是犯了错误被‘发配’下来的,他们自然不耐烦老查票,即使被查出来了,钱也罚得相对比较少。第二,上车时别在大站上,小站查得松多了,比如,丰台就比北京站松,郑州西就比郑州站松多了。第三,一般的站都有个通勤口,铁路职工出入的地方,尤其是小站,几乎没有人看,顶多是个年纪大的老工人,耳又聋,眼又花的,很好混。在大站,不容易混的地方,买站台票上车也是个办法。第四,是要多上厕所......”
我故意卖了个关子,顿了一下。
聂子也像我当年一样,忙问:“多上厕所,为什么呀?”
我笑着说:“列车员总不能老到厕所里查票罢。他还说,车刚离站到站的时候,尤其是大站的时候,要常躲。听说快到大站的时候,列车员怕有上级的人来抽查,特别喜欢装装样子,查查票。不过有一次,他还真被堵在厕所里了,一个特别认真的老大姐,蓬蓬地不停地敲门。”
聂子又像我当年那样问:“怎么办呢?”
我笑着说:“我当年也这么问的。咱俩怎么这么像呢。”
聂子瞪了我一眼,说:“他有什么好办法?”
我哈哈笑着,学着那人的语气:“开门认错交罚款哪,车开着,还能怎么办?往下跳?!”
聂子也笑了。
我收敛起自己的笑容,慢慢地说:“他特别的善於察言观色,通常我的话还没说完,他就能接上,绝大多数的时候,我没有做什么,说什么,他就能猜到我在想什么。我问他为什么,他苦笑着对我说:‘我们那一代人,我们那种环境,能活下来的,现在,都是很能查颜观色的。’我一直不能忘记他说的这句话。”
聂子悠然神往地一边想着,一边问我:“你以后还见过他吗?”
我遗憾地摇摇头说:“再也没有了。他走的时候,不愿留下名字和联络地址,只是说,有缘自会再见。我问他要去哪儿,他说,要去一个以前待过的地方看看,要好几天的路,先是汽车,然后只能坐马车,最后,还要走将近一天的路,是他一天的脚程。后来,有好几次,我又去坐同一列火车,同一条路线,有意去遇他。都没有成功。我们再也无缘再见。”
聂子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我接着说:“我还忘记不了他说过的一段话,‘要想了解中国,就一定要先了解中国的农村,要想了解中国的农村,就要先了解西北的农村。不要说北京,天津这些大城市了,他们是用全国的钱堆起来的。不少地方的农村是真的富了,尤其是江南的一些地方。可是在西北的一些地方,那是真穷。’”
聂子说了一声:“啊,是你。”
我忙问:“怎么啦?”
她红着脸摇摇头说:“没什么的啦。”
我逼着她说:“说啊,怎么了?”
她低下头,红着脸说:“那篇演讲稿是你的吧?我在学校的广播里听了,挺喜欢的。”
我想,没有比一个心爱的女人这样真心的称赞更令一个男人开心的了。我恨不得跳起来,把她抱起来,高高地抛起。可是,周围的人还是那么挤,她又是那么害羞的一个人。
我看了看她,她正看着我手足无措的样子,微笑着。
我又看了看周围的人,才注意到周围的人都在看着我们,很感兴趣地听着。
最糟糕的是,一个列车员也在那儿听着。
她冲我笑了笑说:“拿票出来看看吧?”
我连忙掏兜。
她笑着说:“不用了。这次,我估计你是买了。说吧,以前这么多次的逃票,应该罚多少吧。”
我尴尬地笑着,没说话。
她又笑了笑说:“开个玩笑,不过,说实话,这些招儿我们也都知道,以前,看那帮上访的人可怜,我们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现在,可严多了,是不是。”
我连忙点点头,说:“那是,以前,那是人民政府放我们一马,还能老放了。”
她笑着说:“其实主要的是因为以前,票卖多卖少,查不查票,跟我们没有什么关系。现在,承包了,我们当然得查得勤点儿。”
我笑着说:“我说呢。一直还蒙在鼓里呢,没明白怎么现在风声这么紧,敢情还是金钱万能。”
聂子拉了拉我,小声说:“你别贫了。”
大家都笑了。我也笑了。只有聂子红了脸,又看向窗外。
剩下的几个小时里,不论我怎么逗她,她都不怎么说话,在想着什么。我以为她是害羞,没有放在心上。
“I want to enjoy the life while I can.”(我希望能在我还能够的时候尽情地享受人生。)__ York教授的话。
到了上海站,下了车。她还是老样子,低着头,脚尖在地上划着。她问我:“我们可以谈谈吗?”
我有些莫名其妙,问她:“我们先回学校不好吗?我帮你先把行李拿回你的宿舍。我们再谈好了。”
“不。”她很固执地说,“我们在这里找个地方谈。”
我拖着行李,在火车站附近找了一个还算干净和安静的小馆子。
过了很久,她才抬头看着我,说:“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对你说。”
我故做轻松地说:“从头说罢。”
她轻轻地说:“这件事我以前大约摸地告诉过你,我应该算是有男朋友的。他是成都人,来复旦的时候,他来重庆玩儿。然后,从重庆去上海。我们在火车上相遇,他对我很照顾,我们又同校同系,到了学校,他约我,我答应了。我们单独见过几次面......”
我忙说:“这没什么......”
她看了我一眼,接着说:“我慢慢地发现我们并不适合。新年夜前不久,我们大大地吵了一架,我要求分手。他怎么也不同意。在系里也搞得沸沸扬扬的,我的压力已经很大。和你在一起的这些天,我很快乐。可是,如果有了你,别人会说我喜新厌旧。我不愿意这样,我怕我会承受不住舆论的压力的。”
我很气愤地说:“那你要我做什么?”
她很平静地说:“离开我,我不愿意卷入是非中,被人流长飞短......”
我怒气冲冲地说:“我做不到!”
她很急切地恳求我:“那么,就算是我求你,起码,让我们大家都分开一段时间,让我们每一个人都好好地想一想,再做决定,行吗?”
看着她楚楚可怜的样子,我又能说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