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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我在三个月的取件期限前几天取到了我的护照。我捧着护照,看着自己在上面贴着的照片。这是一张照得糟透了的照片,聂子和馨儿都笑过我,说照片里的我活像一个逃犯。我特意选了这一张,我要逃离这里,逃离这里的一切。

  现在,每每想起来,哪怕任何一处,有任何一点点的不同,哪怕我那一天我没有去宿舍大扫除,或者我扫除完了,早离开一秒钟,我的,以及聂子,馨儿,甚至惜惜,还有很多人的的命运都可能会有所不同,尽管我不知道是会好些,还是坏些?

  “出国,人生,一如围城。”

  第二天,大概六点多一点,我就早早地到了美国驻上海领事馆---我自以为自己很早,可是领馆前早已经排满了人。我看见了在门前一条长龙般的队,就站在了队尾,心里暗暗埋怨自己为什么不早一点起,这回不知道要排到什么时候了。哪知道后面一阵喧嚷,“别插队!”“排队去!”我顺着声音,转身看过去,原来,在这条队伍的后面,街拐角那边,还排了好几圈的队,比街这边领馆门前的队还长了好几倍!我红着脸,向满脸怒容的众人们鞠躬道歉,乖乖地走到真正的队尾,耐心地排起队来。

  一位站在我前面的年长者回过头来说:“小伙子,是不是第一次来呀?”

  我苦笑着说:“是,是,您老多多指教!”

  “祝你好运!”他和善地回答我,“看你的样子就像是第一次。第一,看你排队闹的笑话。”

  我的脸又红了。

  “第二,你的护照和资料都这么薄。”他接着说。

  我忙问:“这是什么意思?”

  “你瞧他们,护照本子被拒签了太多次,只好加页,所以比你的新本子厚多了,而资料袋,每拒签一次,以前的资料不能扔,下一次再来还得再带着,自然比你这样的新兵厚得多了。”

  听了老人的话,我一下子明白了,看着老人手里的新新的薄薄的护照本子,我自作聪明地问:“您这本子也挺新的?”

  “第二个本子了,第一个不能再加页了。”老人的声音一下子低沉下去了。

  我很不好意思,急忙岔开话题:“您这是去探亲吧?是探儿子还是女儿?”

  老人的脸色更加难看了说:“都不是。我是去留学。”

  我一愣,想了一想,欲言又止,还是住口了。

  这时候,身后一个款爷打扮的人突然插进话来:“小伙子,你出去干什么。”

  我忙说:“留学。”

  “学什么的?”

  “电脑。”

  “嘿!”他一拍大腿,从一个大皮包里抽出厚厚的一叠纸。他小心翼翼地打开,是很多张极大的表格和图表,上面画满了字母和符号。

  “您这是。”我大惑不解。

  他大声说:“规律图啊!你瞧,哪一位领事哪一天上班,每一天的天气,哪一位领事哪天签了多少,拒签了多少,签了多少旅游的,签了多少探亲的,签了多少留学的,留学里的有多少全奖的,半奖的,没奖的,签了多少男的,签了多少女的,多少个带小孩的......”

  周围的人全都笑了,我也忍俊不禁地说:“您这还真是一门学问!”

  他一本正经地说:“您别乐,我琢磨了好几个月,最近试着预测了好几个人能不能签过,都挺灵的!”

  我还是笑着说:“那您怎么不给自己预测一下呢。”

  他还是很严肃地说:“我当然试了。不过,我觉着把握还不是很大。这不是等到您这样懂电脑的,把这些输进电脑,给咱分析分析,把握再大些!这些日子,留学生倒不少,净是生物,物理,和化学的了,今天好歹碰上一个学电脑的。”

  听他这么一番话,大家都不笑了,都围过来,看他的表格和图表。

  我也对他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战略战术有点敬佩。稍微想了一想,他这个东西也就是些简单的数据库和电脑做图,不太难,便拍拍胸脯,说:“没问题!包在我身上了,我一定给你设计一个特棒的程序!”

  他极高兴,看了看腕子上的Rolex表,大声对周围的人说:“反正离领馆开门还有两个多小时,咱们一起坐下来,好好聊聊!”

  大伙哄地一声,不少人围着我们席地而坐。我本来也是一个爱侃的人,便也凑兴地坐了下来,大声地提议:“干脆咱们就聊一聊自己干吗出国,好不好?我先开个头,我在复旦电脑系念,只因为情场失意,想溜出国。”

  大家哄笑做一团。

  款爷大声地说:“好。够意思。该你了。”他指了指我旁边的一个小女孩。

  她的脸一下子红了,半天才说:“我是南大的,也是留学,因为是半奖,排了一个多星期的队了,也没敢进去签。”

  “这是常事儿!没全奖,你就悬。”款爷指了指我们身边的一位少妇和小孩问:“你们是探亲罢?”

  “嗯。”少妇接过话说,“孩子的爸爸走了四年多了,一直没有奖学金。几乎他一走,我们开始申请去陪读,四年多了,一直没有签下来。现在,孩子肯定连爸爸都不认识了。没有奖学金,他也不敢回来看我们。”说着,她有些哽咽。

  大伙全都静了下来,心里都有一些不好受。

  那位款爷突然大声骂道:“他妈的,这些美国鬼子,闹得人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

  大伙一听,又全都乐了。

  我又指着一对老夫妻问:“你们呢?”

  “我们是探亲,看儿子,儿媳妇,和孙子!”丈夫说着,口气里不无自豪,可是话锋一转,他又有一些沮丧地说,“这不是,我老伴签出来了,可是我怎么也签不出来。说是不能两个人一起去,居留倾向太严重!”

  他的老伴插话说:“我们都这么一把年纪了,英文又不懂,我们定居在哪儿干吗呀?我们在国内也有儿有女的,不过是去看看。孙子都快两岁了,还没有见过呢!可是,我们两个人伴了这几十年,让我一个人去,丢下老头子一个人在家,我又怎么放心哪!”

  “得,这帮洋鬼子又闹得一对夫妻夫妻离异!”那位款爷又插了一句。

  大伙又乐了,一致要求他讲一讲他自己。

  他毫不推辞,一语惊人:“我是投资移民。”

  我睁大眼睛,迟疑地问:“是要求最低投资额一百万元美金的那一种?”要知道,中国那时候的城市年均收入不过一两百美金,我的父亲,作为Chief Neurosurgeon (脑外科主任),当时的年收入也不过四五百美金。可想而知一百万元美金是怎样的一个数字。

  大家也屏住了气听他的回答。

  “是。”他毫不含糊地说。

  我不解地问:“那你往那边跑干吗去呀?你的钱在那里可能只是小富,在国内,你不是像在天堂一样?!”

  “想出去混个身份。”他大声说。

  第一次和我谈话的那位老人轻轻地拍了拍款爷的肩膀,说:“小伙子挺聪明的。”

  老人再也止不住话,有些激动地说:“我是学法律的,一辈子亲身体验了中国的法律。那一年,我就是说了这样一些话,就被关了将近二十年!没有审讯,没有判刑,只是被关了将近二十年。放出来的时候,一句道歉也没有,连罪名都没有!”

  大家听了,心中一凛,这可是又点“过激”的话,可是谁也没有言语,心里暗暗点头,都充满同情地望着他,对这位老人肃然起敬。

  款爷试探着问:“您去美国是?”

  他说:“留学。去学法律。”

  平心静气地讲,我并不完全赞成他的话,我觉得不无偏激。我一直以为,随着经济的发展,中国政治的开放,法制的健全将是不可避免的,不是任何一个人,一些人,或是一个历史事件可以改变的。而美国,也并不是样样都好的自由天堂。但是,对这位老人,我充满了崇敬,不知为什么,我想起来中学的时候,在火车上邂逅的那一位同样饱受动乱之苦的中年人。

  过了一会儿,款爷才大声地说:“诸位,今天完事儿以后,咱们到希尔顿酒店聚一聚。我请客!今天咱们相逢就是有缘!”

  领事馆开门了。大家静静地排好队,很慢很慢地移向领事馆的大门。

  过了将近一个小时,第一批进去的人渐渐地开始出来。绝大多数的人都是垂头丧气的样子。那位款爷低头在自己的纸上画了一点什么,自眼自语道:“今天不吉利!今天不吉利!”

  可是,他老人家嗓门天生特别大,不少人都听见了,愤怒地瞪着他,他才止住了声儿。

  “哗啦!”领事馆的门一下子被撞开,一个只有十四五岁样子的小男孩冲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