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想起什么来,大叫一声:“被你们两个一搅和,我倒忘了正事了。我还要去看卢颂文呢。”
我和谭志强都一惊,卢颂文是我们高中学校排球队的(我们校队在北京一直是前几名)。高考的时候,他被清华排球队看中,免试录取。他又高又帅,周围总是围满了女孩子。他的一手跳发球倾倒了无数的女生。有的同学开玩笑说,早晚,得有女生为他出事儿。难道真的出了什么事儿吗?我忙问:“他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吗?要去我们一起去吧?”
李钢想了想说:“好吧,一起去也成。”
说着,他从沙发上站起来,一边拉着我们出门一边说:“不是像你们想的那样。我们一边走一边说吧?”
我们出了门,打了的,李钢告诉司机:“中日友谊医院。”
我和谭志强的心又一沉。
李钢看了看我们,接着说:“他跟我最磁了。他也昨晚上才告诉我。他不想让别的同学看见他的样子。你们可别给我乱传。”
老谭一反常态地着急地问:“到底怎么回事儿?别磨蹭了。”
李钢低下头,慢慢说:“就前 不久的事儿,他参加全国的大学生排球联赛。对方的主力主攻手大力扣杀,他跳起来拦网。球砸在他的一只眼睛上。他戴着隐形眼睛。当时那只眼睛就出了血。昨天晚上,我又听说,有可能已经感染到了另一只眼睛......”
李钢再也说不下去了,他摘下眼镜,把头埋进手掌中。我和老谭坐在他的两边,手臂紧紧地搭在他的肩上。一直到下了车,到了病房,大家都没有再说什么。
卢颂文躺在一片白色中间,雪白的病房,雪白的床单,被子,他的脸也是苍白的,眼睛上也缠着厚厚的白绷带,只有黑黑的头发,太大的反差,给人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
我们轻轻地走进病房。
卢颂文动了一下,侧了侧耳朵。这个动作让我们都伤感不已。
李钢跑过去说:“是我,和吴剑,老谭他们。我说漏嘴了,他们非要来。”
卢颂文使劲支起身子,想坐起来,我们忙跑过去帮他。可以感到他在努力地想笑一下,他伸出手来,伸在半空中,想握我们的手。
我们都有一种想哭的感觉,忙抓住他的手,紧紧地握住,摇了摇。
他叹了口气,说:“你们也明白了,我为什么不想见同学和朋友们了。”
他顿了顿,有些近乎残酷地开玩笑说:“因为我见不了。”
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沉默了很久,李钢才说:“昨天你告诉我以后,我托我妈的一个熟人问了问,她在这院里上班。她说,你完全恢复的希望还是挺大的。”
我把枕头垫在他的身后,让他靠在上面。他笑了一下,说:“医生都会那么说的。这些天,躺在病房里,我就在不停地想,what if......(如果.......)”
老谭劝他说:“小卢,你以前挺乐观的啊?我想,不至於的。”
他说:“可能是以前太不知道愁滋味,太盲目乐观了吧。现在,我才觉得人真的太脆弱了,不知道哪一天出了点儿什么事儿,就去了。我在急诊室等着的时候,不到一个小时里,就有两个陌生人去了,一个是才五十出头的人,没有任何徵兆,就心脏病去了。另一个是初中生,早上还好好去上学,中午回家吃饭,就被车撞了,司机跑了。他们说,如果送得及时,可能不至於死的。”
他很明显的想哭。
我们只有拍拍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突然说了一句:“唉,忘了问医生了,哭对我的眼睛是好还是不好。”
他不等我们说什么,就接着说:“那天在急诊室里,我的一只眼睛看着那两个人和他们家人的情况,我觉得自己幸运多了。所以,我一直对自己说,你没有权力哭。刚才,我突然不明白到底是我幸运呢,还是那两个人幸运。”
我们几个下意识地紧紧地攥着他的手,拉住他的身体。
他又笑了一下说:“你们放心,我也就是一说吧。这些天,在医院里看见,和听见的生老病死,比以前二十年的还多。真的是死者已已,生者何堪。去了以后,家人的伤心才令人难受,我可不忍心让我父母再受那样的罪。好了,不说这些伤感的事儿了。聊点儿高兴的吧?吴剑,前阵子听说,你可是闹得轰轰烈烈的啊?”
我心里面想起了一点儿什么,随便地应了一声:“嗯。”
我抬起头,可以看见老谭和李钢都在瞪着我,我想他们误会我了。
李钢忙笑着说:“吴剑那点事儿,风花雪月的,特没劲。我和你们侃侃我的生意经吧。最近,我是越做越上瘾,越做越顺手。”
卢颂文说:“成啊,你不是上次跟我说,你都开始倒钢材了吗?”
老谭也插嘴说:“是啊,眼瞅着,你小子就做大了,到时候,哥几个真的混不下去了,没准就得到你那儿打个工,混口饭吃。”
李钢笑着说:“别价,咱们还是毕了业,就一起干吧。”
老谭笑着说:“行,先给哥几个介绍介绍咱们自己的企业,还有营业范围什么的。好像你小子的面铺得太大了吧?从钢材到服装,什么都揽着?”
李钢笑着说:“是啊,咱贪婪着呢。什么赚钱来什么,咱通吃。”
听着他们聊着,笑着,我也笑着,应着他们的话,暗暗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过了好一会儿,护士走进来说:“探视时间快结束了。”
等她走出去,卢颂文笑着说:“昨天刚换的小护士,声音挺甜的,长得怎么样?”
我们大家都笑了。李钢笑着说:“真的是贼心不死啊。”
老谭看了李钢一眼,忙笑着说:“挺不错的,人如其声,怎么样,上吧,我们全力支持。”
卢颂文笑笑说:“成。”
然后,他话锋一转说:“和你们聊聊真不错。你们把我的事儿告诉咱们那些哥们姐们吧。挺想大家的。”
我突然想明白了我的主意,我脱口而出:“你说,我们成立个基金会怎么样?”
我一下子明白了自己的主意,接着说:“像卢颂文说的,世事实在难料,一个人的力量又有限,如果我们大家凑在一起,每个人都出点力,从现在开始,应该会很有用的。”
卢颂文点点头说:“吴剑,还是你点子多。我赞成。可是,别光为了我成立,我没事儿。索性就成立为实验中学我们这一届毕业生的基金会吧。以后谁家里出了什么大事儿,可以帮点儿忙。”
“成!”我们大家都答应着。
李钢又补充说:“咱们学法律的同学可以起草个章程,学金融的同学可以把基金管起来,进行投资。真的蛮有的做的。”
这时候,小护士又探头进来说:“已经过时间了!快走了,病人要休息了!”
李钢笑着说:“哇,蛮凶的。好吧,我们先走了,留下你们二人世界了。”
我们笑着走出来。
那一个暑假,我常和同学朋友们去看卢颂文。后来,他的两只眼睛全好了,尽管视力有所下降,他再也不戴隐形眼镜了。
我们的基金会也成立了。
两年前,我们的一个同学去世了,我们发放了第一笔抚恤金。并且决定,以后每年给他的遗孤一笔助学金。这些,又都是后话了。
暑假过去了。我回到了学校。护照还是迟迟不见踪影。
我已经渐渐地失去了信心。我在胡思乱想着种种的可能:是不是因为自己以前的政治表现不积极,以至在政审上卡住了?还是学校又在作梗?还是文件在哪儿丢了?
我决定不再想它了,整理好行装,想去响沙湾去呆上一段时间,想清楚是出世,还是入世。我知道,出世,我的心还热,锐气还在,在这个世界里我还有太多的留恋,太多的牵挂。入世,我又不愿意勉勉强强地复学,勉勉强强地活着,更不愿意再面对聂子。我更知道,我必须尽快地做出一个选择。但是,我更宁愿拖到最后一刻。而且,我知道,只有在响沙湾,我才能静下心来,静静地思考,想清楚,想明白。
正巧那一天,学校卫生大扫除。我本想就去火车站了,转念一想,最后尽一次义务罢,就回到原来的宿舍,一起帮着舍友们一起打扫。我干完了我的一份活儿,就去洗手准备去赶火车了。一个舍友不经意地从地上捡起了一张邮件取件单,“吴剑,这是不是你的取件单?”“谢谢。”我谢了一声,漫不经心地接过来,是一张很旧很脏的单子。两个多月前的。大概是送邮件的同学塞到了地下,或者是被风吹到了地上,或者是有人故意地扔在地上,又或者是天意。这是我的护照取件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