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被扶起来,按在沙发上,抽泣了很久,才止住泪。许久,他才张嘴说:“校长,老师们,我们养育这样一个女儿不容易啊......”说完,泪水又止不住地流下来。
办公室里一片肃静,只有老人嘤嘤的哭声。
很久,老人才又止住哭。校长这才说:“您的心情,我们都理解。我们也都是做父母的人......”
我又很不合时宜地想到了自己:“好像就我一个人还没有做父母。”并且,当时我很不服气地觉得我也能充分理解老人做父母的心。直到许多年后,我自己也有了自己的女儿,我才知道自己当年差得实在太远了,“不养儿不知父母心”,“可怜天下父母心”。当我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无比疲倦,抱着只有在父母怀中才肯入睡的女儿,看着她红苹果般的脸,嗅着她香甜的气息,觉得只要她好,一切的累,一切的一切都值得的时候,才开始慢慢地有一点点开始体会到当年李宜红的父亲的心。我开始很恨当年的自己,和我那个年纪的男生们,我们整天想的,谈论的就是怎么score(得分,和女生睡觉),可是,对于女孩子,对于她们的父母,对于她们的家庭,这是多么大的伤害啊。
老人开始絮絮叨叨地诉说:“宜红是我们最小的女儿,从小就乖,就聪明。我们这样的人家培养她真不容易,她哥和姐们早早就不念书了,说是要干活供她。他们早的十四岁就开始干活了。他们对我说:‘我们就供小妹一个人了,咱家出了个大学生也就够了,值了。’宜红她也一直争气,从小学到初中,一直是学校里的第一名。考高中的时候,老师和县中的校长一起来家里劝我们报考S中,说是在县中里委屈了孩子。我们开始的时候怕远,想女儿,舍不得,不想让报。可是仔细想一想,更怕耽误了孩子,就让报了。结果考下个全县的状元。村长和村里的人一路敲锣打鼓地到我家报喜,说咱村也出了个女状元......”
大家静静地听着,似乎老人能这样倾诉,少了些悲愤,我们的心情也好受些。
“上了学,孩子常写信回家,说学校这好那好的,就是周末,同学们都能回家,宿舍里常常就剩下她一个人,太寂寞了。每次信上都说想家了,要回家。我们总怕路太远,一个来回就得一天多的时间,怕耽误她的学习,老劝她不要回。哪成想就闹下个这儿......”说着,说着,老人的泪又下来了。
女副校长插话说:“我们学校也有责任,我们忽视了周末对这些孩子们的关心,照顾......”
老人抬起头,很诚恳地说:“这哪能怪学校?!要怪只能怪我们没有管教好孩子,怪孩子糊涂。我和宜红她妈都只希望学校能给宜红一个机会,她上这么好的学校不容易,希望能从轻处理,给她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
女副校长这才说:“这也是我们校领导和老师们商量后一致的决定。宜红同学平时的表现很好,我们希望给她一个机会,初步的决定是给她一个内部记过处分,不在学校内公开,这样有利于她在学校里同学间的相处。表现好的话,处分可以在高考前撤销,这样,不会影响她的高考......”
老人高兴地说:“没想到学校能这么通情达理,这么替宜红着想,我们做父母的,我们做父母的......”
老人的泪又出来了,他顿了顿,擦了擦眼泪,才接着说:“我实在是太高兴了。把孩子交给这样的学校,我们做父母的,放心。”
我的心里也一松,心想:“早知道是这么好的决定,我跟这儿瞎搀和什么啊。”
“但是,”女副校长话锋一转,接着说,“我们希望能够严肃处理该负责任的男方。宜红还没有讲出男方是谁。我们希望她能够与我们学校配合,也希望家长能够支持我们。坚决查到底。”
“当然,这个当然,这也是我们的心愿。来之前,宜红的几个哥哥和姐夫们就嘱咐我们,一定要揪出那个男的来,一定要好好收拾收拾他。”老人气呼呼地说。
一时间,大家倒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劝解他了。也许每一个人都觉得揪出那男的,揍他一顿也不错,挺解气的。
过了一会儿,校长才打破沉默,说:“既然大家原则上都同意了解决的方案,那我们就请宜红她们回来谈一谈,定下来吧?”
老人使劲儿地点点头。
班主任走出去,把李宜红和她母亲从隔壁的办公室里叫了回来。
女副校长把决定向李宜红和她母亲重新讲了一遍:“......学校初步的决定是给予你一个内部记过处分,不在学校内公开,这样有利于你在学校里同学间的相处。表现好的话,处分可以在高考前撤销,这样,不会影响你的高考。但是,希望你能讲出男方的名字,便于我们进行严肃处理......”
李宜红的母亲面露喜色,揽着李宜红,轻轻地推着她的背,小声地说:“还不快谢谢校领导和老师们。”
李宜红低着头,嘴唇紧咬着,一言不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过了很久,她才抬起头,看着众人,慢慢地,很平静地说:“我真的好感谢校领导和老师们对我的关心,帮助,替我着想。”
然后,她转向父母,接着说:“爸,妈,我对不起你们。”
“可是。”她更高地抬起头,眼睛里充满了坚定,声音变得激动起来,她一口气地讲完,“他是一个好人,我不能说出他的名字,我不能害了他。我爱他。”
举座皆惊。办公室里静得可以听得见人的呼吸声。
我望着李宜红,我不知道她这样的爱是不是值得,但我知道这就是爱,当她谈到他的时候,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她的眼睛里充满了希望,回忆,热情,眷恋,和憧憬。
李宜红的母亲突然紧紧地抱住她,大声地哭起来:“宜红,你是不是糊涂了?你是不是糊涂了?被他给骗成这样?你不管不顾自己了?......”
李宜红也流着泪抱紧她的母亲。很久,办公室里只有她们母女俩的啜泣声。
然后,李宜红止住泪,抬起头很坚定地说:“我爱他。我要生下他的孩子。”
大家呆呆地望着她,很久没有反应过来。是否要生下这个孩子,似乎从来就不是一个问题,不需要讨论。甚至没有人想到过这种可能性。在每一个人的心里面,打胎是唯一的选择。
过了很久,李宜红的父亲才面色铁青地站起来,对校长说:“校长,对不起了。能不能借用一下您的办公室,让我和孩子她妈和宜红她一家人好好谈一谈?”
“当然。”校长领着我们鱼贯地木木地走出办公室,门关上了。里面传来了激烈的争论声。
大家面面相觑,还沉浸在刚才的震惊中。
突然,里面传来了尖利的哭泣声,打击声,和椅子碰撞的声音。
大家犹豫了一下,校长敲了敲门,没有人应,他只好领头推开门。
李宜红的父亲正在用鞋底气愤地打着她,她的母亲一面拼命地护着她,一面哭着。而李宜红就是那么绝望地站着,没有泪,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用手拼命地护着自己的肚子。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是母亲对孩子的unconditional love (无条件的爱),对于李宜红来说,自己的身体,自己的一切,已经都不重要了,只有孩子,才是唯一值得珍惜的。
众人七手八脚地拉开李宜红的父亲,然后就又茫然不知所措了。
李宜红的父亲气得直哆嗦,然后就流着泪,一迭声地说:“让大家见笑了,让大家见笑了,这孩子这么倔,给大家添麻烦了。”
我突然有了一个念头,好像还很模糊,我没有敢像以往那样把一个主意思前想后很久,生怕一下子失去了这个主意。我脱口而出:“可不可以让李宜红病休一年呢?”
说完了,我的思路也一下子清醒了,我不禁为自己这个两全其美的主意而有些得意,觉得自己没有白留下来。
大家一愣,也都明白了我的意思。几位校长和老师低声交谈了几句,大家都点了点头。李宜红的父母和她也都没有意见。
李宜红的父母佝偻着腰领着她慢慢地走出去。临走的时候,李宜红转过身,对着大家轻轻地说:“谢谢大家,明年我一定会回来的。”远远地看过去,她的身影瘦小而坚定。
校长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班主任老师走过来,握了握我的手,说:“谢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