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想到,我这辈子还会像一个小女生似的,写这样的信。可是,有一些话,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我更没有想到,我还会这样,还会害羞,还会脸红心跳,还会不好意思。
我曾经同你讲过,我的经历。我们这一代上山下乡的女生,文革以后,少数的人,家里有权,或者是有钱,很容易地就回了城。有一些人,不幸响应了党和领袖的号召,不小心在乡下和农民成了家,生儿育女,永远地扎根了农村,再也回不来了,剩下的绝大多数的人,都像我一样用身体回了城。
回城的那一天,我对我自己说:‘这辈子,不论碰上什么事儿,遇到什么人,多苦多难,我是永远不会再哭的了。’
可是,周兴海,你的年轻,你的热情,你的真心,真的是让我难以面对,让我落泪,让我又恢复了一份对真情的渴望与信任。
可是,哭过以后,我让我自己理智下来,我问我自己:
你的父母会同意吗?我的家人又会同意吗?你的朋友们呢?我的朋友们呢?社会又会怎么看我们呢?
我可以想象得出你的回答,你会扬着你可爱的脸,坚定地说:‘只要我们两个人相爱就够了,管别人怎么说?!’
是的, "我们可以相爱,不管别人怎么说,难道我们真的就一辈子生活在真空中,远离社会,远离所有的亲朋好友吗?
我想,你一定会说,我们大不了去隐居。是的,我可以做得到,你也可以做得到。
但那只是一段时间,五年,十年。那以后,如果,我老了,丑了,你还会这样爱我吗?
你现在一定会说,爱!可是你想过没有,我比你大那么多。你三十岁的时候,我已经四十多岁了。你还正当年,而我已经老得没有办法再陪你去玩,去疯,去享受人生了。
你会说,你不在乎。可是,我在乎。我再讲一个我们这一代人的一个故事。
有一位男生。在那个年代里,响应了党的号召,扎根边疆,和一个农村的女孩子结婚了。她只比他大三岁。那个女孩子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尽量不让他下地干活,让他好好地在家里读书,好东西都省下来给他吃,宁可自己饿着。养得他白白胖胖的。我们这些人,住在知青的宿舍里,干着重活,面黄饥瘦的,羡慕得他不行。几年下来,那个女孩子老得像所有村里的农妇。
后来,那位男生考上了大学。他还算是有情有义的,带着女人进城。在火车上,那女人还是体贴地照顾着男生。坐在旁边座位的人看着,感动极了,对他和他的女人说:‘后生啊,以后,你可要好好地报答你妈,好好地照顾她啊!’
我想,这就是我对你的回答。我们这一代人,早已经学会了自私。正是因为如此,让我无法面对和接受你无私的爱。
请原谅我。请忘记我。
”
我们读完了信,再也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陪着周兴海喝得大醉。只是放起了崔健的那首歌:
“......
要说的话太多,不如相对沉默!
......”
其实,和周兴海那场酒醉后,我一点儿也没有心情,可是,谭志强,李钢他们非逼着我请客,李钢说:“总得和你媳妇儿一起吃顿饭,给参谋参谋吧?”
吃完了饭,我送走单颖,回来找谭志强和李钢。 李钢一上来就拍着我的肩膀大叫:“成啊!吴剑!真有你的。真的是漂亮,一进来,我还当是哪个模特队的呢,特别想喜新厌旧。”
谭志强也点点头说:“嗯,真够漂亮的。气质也好,不愧是学音乐的。”
我的心情也好起来,有些得意地说:“一直都没有闹明白,她这么漂亮,怎□ "5c以前也没有人追呢?让我抢了先。”
谭志强笑着说:“也许就是因为她太漂亮了,不少人都是想追没有敢追。没想到,你小子贼大胆儿,倒让你白白捡了个便宜。”
“没错。”李钢也笑着说,“你小子别高兴得太早了。以后就瞧好儿罢!以前没敢追的那帮子人,现在,一定特别的后悔,心里想,连这么差的一个家伙都敢追,而且追上了,我们就更有戏了。你以后一定会有无数的竞争对手!麻烦无穷!”
“再加上美丽的女孩容易变!”谭志强又说,“好事难成啊!”
我想,他们的话只说对了一半。单颖并不是一个招蜂引蝶的女孩子。
防止我们进一步发展下去的主要原因是我们不是一种人。单颖只喜欢音乐,而且是古典音乐,其他的,小说,运动,看球赛,电影,电视剧,旅游,她一概都没有兴趣。我自己呢,有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我喜欢什么,可以说几乎什么都喜欢,什么都有一点儿兴趣,唯独对艺术,我一向是敬而远之,尤其是对像古典音乐这样的纯艺术。唯一沾一点儿边的流行音乐,单颖却又不屑一顾。她唯一的理想就是苦苦地练习,考进中央音乐学院。有的时候,我很想对她说说:“进了以后呢?音乐是要靠天赋的,仅仅靠苦练是不够的。”当然,我没有说。
那时候,也就是那么几家冷饮店,餐馆我们吃得起又还不太差的就更少了。好看的电影又不多,何况单颖也不喜欢。我们很快就没有了“节目”。在一起,常常是没有事情做,没有话说。她请我去看她练琴,我去了一次,就烦透了。
她的生日,我终于攒够了钱,在北京当时最时髦的一家音乐咖啡厅订了位。
坐下来,我们环顾着别致而典雅的咖啡厅。乳白色的墙和屋顶,乳白色的桌子,椅子,乳白色的桌布,乳白色的舞台,洁白而淡雅。舞台上一架黑色的三角钢琴格外地醒目。古典音乐从音响里淡淡地飘逸出来,紧紧地环绕着每一个人,尽管我并不懂,但还是觉得很美,很安静。
侍应生递上了菜单,我看了一眼价钱,只敢要了两杯咖啡。
单颖却很开心,她静静地听着,啜着咖啡,像是一座很美的雕像。
我静静地看了她很久,她才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微笑了一下,就又回到音乐的氛围里,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她与这音乐是那么地和谐,让我觉得自己很多余。
掌声响起,我突然看见单颖的眼睛亮起来。我转过头,顺着她的目光望向舞台。一位中年女子走向钢琴,她优雅地坐下来,美好的琴声从她的指间流出来。单颖的目光充满崇敬地追随着那女子的手指,她的身体随着音乐的节奏起伏着。
另一边的几个桌子,几位老板样子的人突然开始大声地喧哗和吹口哨,那位中年女子不知所措地望着他们,不少人在摇头,可是,老板们似乎没有一点停下来的意思。单颖看看那位中年女子,又看看那几个吵闹的人,她的眼睛突然有些湿,她问我:“我们走吧?好吗?”
“嗯。”我答应着。
我们走出来,我探询地看着她。
很久,她才恢复正常,眼睛里闪着光,她慢慢地充满崇拜地说:“那位弹琴的老师,一直是我崇拜的对象,她的琴还是那么棒!上一次听她的琴,坐得太远了,这一次,好棒!”
然后,她的脸黯淡下来:“可是,我真的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在这里演出,那些人真的是不懂音乐!”
我的脸一红,没有再说什么,送她回了家。
我们渐渐地比较少见面,可是在“重要场合”,比如,同学和朋友们的生日party,我们还是在一起出现。在别人看来,我们还算是郎才女貌的一对。
开学了。
站在新的教室门口,向里面看去,再也看不见很多熟悉的面孔,我的心里面空空落落的。
“Hi, 吴剑!我叫康燕。二班的班长。希望以后能得到你的支持。把二班搞好。”一个女生走上来,伸出手。
我看了她一眼,长得很不起眼。我哼了一声,指了指我的T-Shirt,上面印着“我烦着呢,别理我”。我躲开她的手,绕开她。我心中想,她那只伸出的手一定很尴尬。我有些得意地回过头。
她的脸上带着宽容温和的笑,像极了一个可亲的大姐姐面对一位调皮的小弟弟的那种笑。搞得我越发气恼。
这以后,我都特别想找喳儿,捣点儿乱。每一次,康燕都一笑置之。那种微笑真的让我恼火极了,可是,却全都是无名火,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发,应该对谁发。
我想,在外人看来,是我,和一些三班人,一直在和康燕在做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