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所有我们那个年纪的中学生一样,我们很轻易地给自己找到了台阶。
“失败是成功他妈。咱们也得失败一回不是。”
“那是。太顺利了,对我们这些幼苗的以后的成长也不利。”
“可不是,人生总得摔跤,早摔早了。”
“就是。何况本来我就觉得卖瓜是那帮胡同小混混干的,有点丢份。”
“没错,咱们要么不干,要干就得干高档次的买卖,干大活,来绝活。”
“说干就干!”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我们一次又一次地“贴近了社会”,“体验了社会”。
一位同学的父亲在经贸部工作,他“觉得”他能找到进出口的路子。可现实是,我们连申请经营进出口特权的资格都没有,比如,我们不到年龄成立公司,更没有最基本的资金。
那位提议搞军火的高干子弟更绝了。头一天拍着胸脯对大家说:“军火,没问题,包在我身上了!”
第二天,他远远地躲开大家,一声不响。大家一直不好意思问他。后来我们才听他的一个好朋友说,他一提这事,就被他的高干爷爷臭骂一顿:“你小子不好好读书,乱搞什么?军火是好闹着玩的吗?以后,我要听说你沾上这个,我马上叫小高把你抓起来!”
“小高是谁?”我们急忙问。
“他们家以前的警卫员,听说现在做到了国家安全部的副局长。”他的朋友回答说。
我们吐了吐舌头,没有敢再问什么。
过了几天,远远地碰见这位高干子弟,他主动走过来,摇摇头说:“吴剑,不好意思,没有办成事儿。”
我马上说:“这有什么?做事儿还能每件事儿都心想事成,百发百中的?”
然后,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好奇地问:“到底怎么搞的,听说,你被你爷爷骂了一顿?”
他垂头丧气地又摇了摇头,说:“一言难尽啊!我一开口,他老人家就大发雷霆说:‘你小子不好好念书,享福,成天瞎折腾什么。’反正是骂得我狗血喷头的。到后来,我也不服气了,就忍不住问:‘我爸,我伯父,叔叔,还有堂哥他们都在搞, 为什么我就不行?’”
我急忙问:“你爷爷怎么说?”
“他自然说:‘他们多大,你多大?军火这玩意儿,是你们这种小孩儿摸得的吗?!’我马上顶了一句:‘您不是老跟我们吹当年十一二岁就打仗的事儿,我想,在我这年纪,您老连军火都抢过了吧?’你猜他怎么说?”
我好奇极了,接着问:“怎么说?”
“他老人家更生气了,说:‘老子当年是官逼民反,不得不反,要不然谁愿意十几岁就上山落草?老子舍下一身剐,打下了天下,不就是让你们这帮不争气的家伙享福吗?!你小子别有福不会享,整天给我惹祸。给我小心点儿,以后,我要听说你沾上这个,我马上叫小高把你抓起来!尤其是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不少人紧盯着,整天想整我们和你们。他奶奶的,老子打下了江山,让老子的儿子孙子享受享受,挥霍挥霍,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先是不禁莞而,没有想到,我们的老革命家居然这样说。然后,我又看了看面前的这位同学,他也真够不争气的,这等内幕,这等牢骚话岂能与外人道?!我笑着摇摇头,又敷衍了几句,这才离去。走远了,我先是忍不住地大笑出声儿来,然后,我突然又有一点儿想哭。
高不成,只好低就。不少同学应征去站柜台,去卖报。令我们大吃一惊的是,绝大多数的老板见了我们就摇头,敬谢不敏。现在回想起来,其实一点也不奇怪,当时,在中国,大量的农村剩余劳动力涌向城市,他们吃苦耐劳,要的工资又低,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如果我是老板,我也不会选我们这群城市骄宝宝。被雇佣的一些同学也往往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是被老板解雇,就是自己解雇了老板。
“革命陷入了低潮。”表面上,我还能开开玩笑,自我解嘲地说,“坚持就是胜利。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实际上,我内心里的压力非常大,我个性中最大的两个弱点被magnify(放大)了:我是一个不自信的人,常常怀疑自己的决定,就算是主意很好,往往也不能很好地follow through(执行)。另外,我是一个极内向的人,总喜欢“万事不求人”,遇到困难,总喜欢埋在心里,自己去解决。
我觉得很难。
“有些歌是要用心灵去听,去回应的。”
不知道谁给了我一张票,去参加一个什么“纪念国际和平年音乐会”,通常我是绝不问津这些“俗到了家”的音乐会的,这一次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去。
照老套子先是一堆又红又绿的祖国小花朵(小孩子)们机械地照着大人的摆布蹦跳着,又歌又舞了一阵子,搞得我眼花缭乱,头晕晕的。
然后,是一位又一位抹着脂粉的女“歌唱家”,我甚至看不出了她们是谁。猜人成了唯一有一点意思的事儿。中间间杂着几位头抹得油亮的男“歌唱家”。男的女的都一曲又一曲地引吭高歌着革命歌曲与民族歌曲。
我拼命地想从瞌睡中挣扎起来,逃离现场,可是,我失败了,我太困太倦了。
然后。
一位长得其貌不扬的年轻人走上了舞台,他一身土土的军装,长发,一脸的潇洒不拘,写满了一身的孤独与沧桑。
吉他声起。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歌词。我至今还能够背得出每一字每一句。
“一无所有
我曾经问个不休 你何时跟我走
可你却总是笑我 一无所有
我要给你我的追求 还有我的自由
可你却总是笑我 一无所有
噢---你何时跟我走
脚下这地在走 身边那水在流
可你却总是笑我 一无所有
为何你总是笑个没够 为何我总要追求
难道在你面前 我永远是一无所有
噢---你这就跟我走
告诉你我等了很久 告诉你我最后的要求
我要抓起你的双手 你这就跟我走
这时你的手在颤抖 这时你的泪在流
莫非你是正在告诉我 你爱我一无所有
噢---你这就跟我走”
我感觉到我的心跳在加剧,我想跟着歌者一起跳,想一起唱,想一起吼,我想哭,想笑。我的内心里充满了撕心裂肺般的呐喊与叫嚣,充满了疯狂,躁动和不安。真的,我们真的是一无所有,没有自由,即使有了平庸的生命,如果再没有了爱,我们还有些什么呢?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像我一样,被深深地震撼了。一曲已毕,全场静了很久,然后,每一个人都站起来,拼命地鼓掌。
这一首歌,我每隔一段时间就拿出磁带来,重新听一听,重新体验和思考,每一次都会像在现场的那一天那一样,眼睛湿着,心弦随着旋律震动着。不同的是,每听一次,都会有一些新的感受。
我牢牢地记住了歌者的名字:崔健。
一回学校,我就慌慌张张地拉着李钢和谭志强,徒劳地有点儿颤抖地想描述崔健和他的歌。
李钢有点儿好笑地看着我:“一首歌儿,至于的吗?”
我急忙保证着:“真的绝了。毛主席保证!”(我们这一代人,也许是最后一代这么发誓的了,尽管时代已经久远,小时候养起的习惯,却怎么也改不了。)
李钢笑得更厉害了:“不是吧?迷成这样儿?要是个特美的女歌星,我还能理解...”
我有点儿生气:“ 我是说真的。”说着,我把我所能记下的歌词默下来。
李钢读着歌词,不再笑了,谭志强问我:“有录音吗?”
我遗憾地摇摇头。
李钢立刻说:“这人叫什么?咱们马上去西单音像书店找,那儿录音带最全。”
当然,我们找不到。那个时候,我们以为是还没有灌制出来。其实,这样的歌,这样的歌者,当然不会有人急着灌制出版,不会“提倡和鼓励”。
周末,我一回家,妈就告诉我:“王宇翔找了你好几次呢,让你一回来就去他家,说是有要紧的事儿。也不知道什么事儿这么着急。”
我应了一声,就急忙往王宇翔家跑。
到了他家,我乒乒乓乓敲了半天门儿,他才来开门,头上还带着耳机。
我笑着问他:“干吗哪?这么半天才开门?”
他摘下耳机,不好意思地说:“大哥,不好意思,正听歌儿呢。”
我一边问一边走进他的屋子:“什么事儿,这么急着找我?”
他的屋子里乱摊满了磁带,录音机正在快速地翻录着什么。
我看着他好奇地问:“怎么着,你开了录音带铺子了?干起了盗版?”
